燎原术士歌

第六十章 偿血立宏愿

    柳生正平将深埋心底多年的愧疚倒了出来,原以为以葛三青的淳朴个性,虽说不至于就此和他父子决裂,但多少会因为被利用而感到愤慨,可不想后者却只是豁然松了口气,正色道:“原来义父是这个意思,那么义父您根本无需愧疚什么,三青反而要感激义父当初以实相告。人生天地间,若连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弑亲之仇且不能报,又谈何无忧无虑?义父,您的好意孩儿心领了,只求您将孩儿的身世原原本本告知给孩儿。”

    柳生正平闻言微微点了点头,如若他还只是个孩子,自己还可以代他抉择,但如今他已是个心智健全的成人,而且心意已决,就算自己有心想瞒,又能再瞒他多久呢?

    于是柳生正平领着葛三青,径直来到一直在凝神以待的伊贺子苏面前,指着后者问道:“三青,你可识得此人是谁?”

    葛三青点头道:“当然认识,他是关西伊贺家的现任家主,伊贺子苏。”

    “那你可知道,伊贺子苏他不仅是你亲舅舅,也是当初一手杀死你父亲、逼死你娘亲、还欲图将你斩草除根的大仇人!”

    葛三青身子猛然一震,他曾猜测过自己仇人的无数种身份,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苦苦追寻的仇人,居然同时还是自己的一位血脉至亲。而反观伊贺子苏的反应则要淡定得多,其实他早就对葛三青的身份起过疑心,只是在心中一直不肯承认罢了。

    葛三青双眼直勾勾地与伊贺子苏对视,他竭力压制着心中升腾的怒火,追问道:“义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柳生正平斜瞥了一眼一脸漠然的伊贺子苏,长叹一口气后,他缓缓道:“二十三年前,你母亲伊贺筱蝶被家族逼婚,无奈之下与你父葛千烈私奔,一年之后却被你舅舅伊贺子苏给带人追回,不顾当时已经怀胎七月的你娘亲的苦苦哀求,杀死了你的父亲。”

    柳生正平说这话时一直密切留意着葛三青,他能清楚地看见后者青筋暴起的双拳,感应到他身上疯狂聚敛的杀意,可他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你娘诞下你之后,深知你舅舅不可能容得下你,于是不顾产后虚弱,硬是带着你逃了出来,但最后还是被伊贺子苏追上,然后亲手逼死了她!若不是后来你析姑姑夫妇及时出手,刚出生的你也难逃一死。”

    得知身世的葛三青深埋下脑袋,浑身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当他再抬起头时,布满血丝的双眼呈现出骇人的赤红之色,忽然他一声历吼,腰间长刀瞬间出鞘,对着近在咫尺却一言未发的伊贺子苏一刀劈下!

    “伊贺子苏!”

    在这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身为当事人的伊贺子苏竟似有些出神,非但没有抽刀招架,而且不避不闪,居然就那么呆立在原地等死!虽然他身后的族人见状纷纷举刀想要上前帮忙,可是葛三青的这一刀实在太过突然,他们根本来不及阻挡。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人影凭空闪现,以空手接白刃的诡异姿势,以一对肉掌死死地夹住了下劈的人九断刀。

    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的伊贺子苏终于魂归附体,他抹了一把脑门的冷汗,望向身前那名替他接下索命一刀的陌生少年,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少年是那名去而复返的九恩商会神行护法,但葛三青此刻已完全被心中杀意所驱使,哪管来的是谁,只是怒吼道:“滚开!”

    唤作阿飞的神行护法却微微一笑,不无吃力地道:“抱歉,我有任务在身,誓保此人周全,所以今天除非我先死,否则你绝杀不了他!”

    葛三青已经彻底失去理智,双目凶光毕露,厉声喝道:“既是找死,那我便先杀你、再杀他!”

    闻讯赶来的韩弃看见这架势,赶忙上前劝道:“葛大哥,你先冷静些,这般冲动很容易被心魔乘虚而入,你还记得当初我险些就被心魔所惑嘛?如果你现在杀了他,心魔必定会如附骨之蛆一般缠绕着你,此生都再难摆脱。”

    悄悄闭眼冥思后又睁开眼的析栾此时也上前柔声劝慰道:“三青,姑姑知道你现在很愤怒,姑姑也不想劝阻你什么,伊贺子苏他虽是你舅父,但你杀他为父母报仇并不算违背人伦,因为毕竟是他这个作舅父的泯灭亲情在先,所以这一点你大可不必顾忌。只不过,有一点姑姑觉得你应该知道,伊贺子苏他对你娘亲的疼爱也是情真意切,甚至他这些年也一直活在悔恨和懊恼之中。我想如果你娘她还活着,只怕最不愿看到你们舅甥二人相残的,就是她了。”

    析栾的话乍听之下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甚至还有些推波助澜的意味,可就像随风潜入的春雨一般,在葛三青心间最柔软的地方悄然洒落,然后润物细无声。

    葛三青逐渐平静了下来,周身杀气缓缓散去,但是仅剩半截的人九断刀依然直指伊贺子苏,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有了前前后后这许多人的劝阻和护卫,本该有恃无恐的伊贺子苏,脸上却并无丝毫得意神色,反而表情尤为痛苦且充斥着愤怒,他狰狞大笑道:“哈哈哈哈,你问我为什么?这个问题你该去问你老子葛千烈!你知道你老子是个什么东西吗?他是一头畜生!不,他连畜生都不如,他在那群畜生中都只是最下等的贱民!筱蝶身体里流淌的可是高贵正宗的武宗血脉,岂能与这等天底下的至贱之人结合!”

    葛三青目瞪口呆,他双眼依旧泛着血红,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你给我再说一遍!”

    “说就说,我怕什么!”伊贺子苏索性也豁了出去,深埋心底多年的秘密和愤怒在今夜彻底释放,他怒吼道:“你老子非但是畜生,他身上刻有一个奴字刺青,是我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不成!想我妹妹何等的金枝玉叶,一头贱奴畜生想要拐骗她,身为兄长我那么做有什么错!我只恨当年没能结果了你,让你一个野杂种的下贱身子骨里继续流淌着我伊贺家的武宗血液,这是对我伊贺家最大的羞辱!”

    “你给我住口!”

    猛然间,葛三青仰天长啸发出一阵震天嘶吼,就在韩弃等人担心他即将再次丧失理智之时,葛三青的胸口处突然亮起一团和煦青光,青光在夜色中尤为隐晦,乃至于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并未察觉到此异象,但就在那青色光团将其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后,已经处于疯魔边缘不断徘徊的葛三青却出奇地安静了下来。

    葛三青忽然弃了手中的断刀,而后他双手握拳猛然开始敲击自的胸膛,每敲一下,口中便喷涌出一大口鲜血,等到韩弃等人反应过来上前制止时,他已整整锤了自己二十三下,原本在与屈魁那一战中就受了不轻的内伤的他,此番自残之后,脚下终于站立不稳,靠着韩弃的搀扶才勉强直起身子。

    葛三青嘴角带着血迹,他抬头望向伊贺子苏,在力竭昏死过去之前,以一种分外虚弱但却无比坚定的语气,发下宏愿道:“这些便当是我二十三年来体内所生的伊贺家血液,今日我一并奉还给你,从今往后,我身上只有我父亲的血脉,与伊贺家没有半点干系!你放心,我不杀你,既然小小一个东岛武宗就让你如此妄自尊大,那我就让你好好看着,凭借你眼中我父亲那卑劣至极的低贱血脉,我葛三青将会达到你伊贺家列祖列宗连做梦都不敢仰望的高度——武者至尊!”

    伊贺子苏也完全没料到他会有这般举动,不过他也完全没当回事,只是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后,便招呼一众族人气呼呼地走了。

    第六十七届东岛四宝夺宝大会至此终于全部落下帷幕!

    析栾因为放心不下葛三青,顺便也还有些东西要打点,便跟韩弃一起回到了柳生家。兴许是母子两尽想要尽可能地去弥补那空白了九年的亲情,所以一连三天,母子俩几乎是寸步不离,韩弃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事无巨细一一告知母亲,而析栾则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安静地聆听,脸上始终洋溢着欣慰的笑容。

    这一夜,母子两照旧兴致浓浓地彻夜长谈。

    “娘亲,有一件事希望您能原谅。孩儿被困荒岛的那段时日,为求脱困,修习了一位老祖宗留下来的御剑之术,算是一门遁术,所以我违背了与娘亲当初的约定。”

    对此,析栾只是微微一笑,道:“傻孩子,你既是为了脱困,娘亲又怎会责怪你?其实,这些年娘亲想了很多,也总算是想明白了,柳生元一他说得对,男儿处世,确实是需要有所担当的,就像你父亲,他虽然有愧于我们母子,却对得住这北穹一境。若是人人都如娘亲这般自私,受尽仙魔两界欺压的这世间只怕早已不存,正是因为有你父亲这样的人,用他们的生命和脊梁,替我们扛起了这凡间一界。呵呵,这些大道理,换作十年前的我简直无法想象,可如今你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无可争议。弃儿你知道吗,你父亲在临别之前,曾给你取名叫作韩争,想来他也是希望你长大后能够有所担当的。现如今娘亲也想通了,以后不会再阻拦你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弃儿若是想学术术,就尽情去学吧。”

    韩弃压根没想到当初那个将自己视作全世界的母亲居然也会有这般觉悟,喜出望外之余,他轻笑道:“原来我的本名是叫作韩争,韩争,嗯,爹取的名字确实不赖,不过我还是喜欢娘亲给我取的名字。”

    “好,既然你喜欢,那就叫弃儿!”析栾也会心地笑了,但接着她话题一转,问道:“弃儿,等我们回到中原之后,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当然是去找到父亲,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团聚!”

    “那弃儿可有头绪?”

    “当初我们几乎走遍了北穹境都没有探听到任何消息,自然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我想,如果娘亲的梦境没有错,父亲果真还活着的话,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不来寻我们,无外乎两个原因,他来不了,或者他不能来。”

    析栾不解地问道:“他来不了我可以理解,但他不能来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韩弃答道,“倘若有人以我们母子来要挟父亲,那父亲是绝不会现身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变强!”韩弃铿声道:“无论是父亲身不由己,还是我们母子被当作人质,只要弃儿有朝一日强过那些恶人,我们一家就一定有团聚的那一天!”

    析栾听到这里,眼角已生出细纹的桃花眼眸忍不住泛起晶莹的泪花,她无比欣慰道:“我的弃儿真的长大了,能够保护娘亲,让娘亲倚靠了。”

    韩弃提议道:“娘亲,不如我们先回太微山吧。一来我们多年未回,也不知道祖父他们如何了,想必也一直牵挂着我们母子;二来,既然母亲答应让我学术术,那么我们韩家祖传的七杀之术,可是号称北穹境最强术术,弃儿我可是迫不及待想学了。”

    “好,那我们明天就出发回中原去。”析栾笑着应允,又嘱咐道:“不过弃儿你要记住,你的特殊身份是天地不容的,切不可暴露。如今知道你这个秘密的,除了娘亲和你的诡者师父师兄,还有那个诸羽乾涯,只不过他确实是心智已失,所以你的身份暂时还是安全的。”

    “放心吧,弃儿知道轻重,等回到中原之后,我便明面上弃武修术,今后以术者自居。”韩弃说到这,取下腰间的念秀,凝望着刀身道:“娘亲,还要麻烦您替我缝一件长袍,这把念秀,我会以换形诡术将它收起,贴身藏在袍底,不到紧要关头绝不会动用。”

    析栾这才放心。

    翌日清晨,韩弃母子去向柳生正平和葛三青辞行,柳生正平因为心中已经另有打算,所以并不挽留他们,只是祝福他们能够早日一家团聚,反而是大伤初愈的葛三青却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析姑姑,韩弃,我想和你们一起去中原。”他右手捏住戴在胸前的一块黑玉,语气异常坚定地道:“我父亲并非东岛出身,我想去寻找自己的身世。另外,我还有一个目标,我要成为这北穹一境乃至这凡间一界的武尊!”

    韩弃咧开嘴笑了,搂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好,葛大哥,难得你有此志向,我相信以你的武道天赋,肯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葛三青早就打点好了行囊,临行前只需向柳生正平和柳生一鸿辞行。

    柳生一鸿和葛三青这对师徒十余年来朝夕相处,早已情同父子,柳生一鸿也比谁都要清楚他这名收官弟子的性子。葛三青憨是憨了一点,日常反应似乎也比寻常人要慢上半拍,可唯独在武道上的天赋却令人啧舌惊叹,他的骨相更是超脱于武者十大骨相之外的天殇骨相,传说千万人中一例难寻的极品骨相,如此得天独厚的先天之资,就连他的大徒弟柳生正平都曾自叹不如。

    柳生一鸿望着心意已决的葛三青,点头应允道:“也好,反正为师已经没什么好教你的了,也是时候让你自己外出修行了,只是你的伤已经没事了么?”

    “不过是失了点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为师知道你身具天殇骨相,伤势恢复得比寻常人要快,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柳生一鸿一时有些无语,当日那种失血量,寻常人少说也得要休养上十天半个月,不过他很快便释然,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你要离开,为师也没什好送你的,只有两句叮嘱,希望你能你记住。”

    “第一,你性子太过刚直,尤其是认死理时简直宁折不弯。但中原不比东岛,人心险恶是一回事,能人异士更是层出不穷,如果某天你遇上暂时无法战胜的对手,切记不可随随便便以命相搏,若是退一步也无伤大雅那就干脆退一步,这一点你要多向韩弃学习,那小子瞅着就要比你机灵圆滑得多。”

    葛三青点头受教,可实际却并未放在心上,韩弃有他韩弃的处世之道,自己也有自己的砥砺之途。

    “第二,下一届的五烈仙魔巡为期不远,据说昆仑山已经开始在各地物色人选了,本来你留在东岛,我还担心他们会找上你,所以你现在出去刚好也能避一避。但是你要记住,等你到了中原之后,尽量躲着些昆仑山的那帮家伙。”

    辞别师父之后,葛三青又去向义父辞行,柳生正平听他道明来意后,同样表示支持。

    “孩子,你出去磨练一番也好,一路上要照顾好你析姑姑和韩弃。”柳生正平嘱咐着,并从袖中取出那柄祖刀焚云,交予他道:“这柄焚云乃是柳生家祖传的千年武刀,但我父亲他们却一直放在祠堂里供奉着,二十多年前,我一气之下将它取了出来,从此便一直留在身边,今后只怕是用不上了,正好你的人九上次也毁了,这柄焚云就送给你用吧。”

    葛三青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拒绝道:“义父身体如今已经复原,并且修为大进,日后怎能少了它在身边?”

    柳生正平只是笑道:“你只管拿着便是,义父已经有一柄更称手的武刀了。”

    “那也不可。”葛三青还是不敢接,“焚云乃是柳生家的祖传武刀,三青乃是外姓之人,如何能受?”

    “你何时学得这般迂腐!”柳生正平双眉一挑,佯怒道:“所谓宝刀赠英雄,这把焚云刀放在柳生家不过是被他们当作一块铁给供奉着,带在你身上才真正算得上是一柄刀!”

    葛三青这才诚惶诚恐地接过焚云。

    和所有人都一一告别之后,析栾、韩弃还有葛三青一同踏上了前往中原的路途。韩弃原本打算施展御剑之术载着他二人直接飞回中原,但却被析栾制止,并劝他这御剑之术太过惹眼,今后还是少使用为妙。于是三人老老实实地疾行了一昼夜,在次日正午时分赶到了关西码头,登上了前往中原的一艘小型客船。

    出海后,韩弃独自立在船头,凝望着前方风浪无常一望无际的辽阔海面,他不禁轻声发出呢喃。

    “姗姗,你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