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术士歌

第九十七章 玉面公子

    司可冠平淡且优雅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之内,也回荡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原本已经一脸认命表情的司怀文猛然睁开双眼,他万万没料到儿子会给出这样的答复,尽管在他心底某处对这个答案还隐隐地有些期待,但此刻真真切切听到耳中之后,他却并没有感到半点欣喜,反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冠儿,你……你说什么?”

    司怀文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扭过身体呆呆地望着身后的儿子。他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怎么会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脓包。不愿爱子涉险的亲情和恨其不争的怒意交织在一起,此刻的司怀文,整个人矛盾到了极点。

    “父亲,我不想去昆仑山。”司可冠抬起手将搭在肩头的一缕华发挽至身后,他浅笑道:“您心中不也正是这般期盼的么?”

    “混账!”

    被儿子当众戳穿小心思的司怀文一时间怒极,抬手便要扇向司可冠,却被眼疾手快的韩不恭一把抓住手腕,劝道:“司伯伯休要动怒,且听可冠说说缘由。”

    司怀文挣脱开韩不恭的手掌,气急败坏地指着儿子怒斥道:“自我司家在太微山立足以来,还从没出过贪生怕死的窝囊子孙,你给我说说,你为何不敢上那昆仑山?”

    与此同时,在场人少有留意到,就在司怀文说完这番大义凛然的话语之后,一旁韩更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韩更原本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今日就算韩弃说破了天去,他也坚决不会同意让韩不恭上昆仑山。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表态,就被司怀文给拔了头筹,而且还直接把话给说到了这份上。这种局面下,如果他还敢表露出半点舍不得儿子的私心,那岂不是要连累整个韩家都沦为笑柄?

    对于司可冠今日的表现,韩不恭亦是感到十分意外。以他们二人之间的交情,自然明白前者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于是盯着他问道:“可冠,你我二人再加上韩弃他们三个,刚好凑足五人之数,你不去,难道要让炎魂和暖颜替你去么?”

    司可冠偏过头望着他,脸上依旧带着浅笑,沉吟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开口道:“正是为了暖颜,我才不能去。”

    “暖颜?”韩不恭诧异道:“此事与暖颜有何关系?”

    司可冠收起脸上的笑容,迎着韩不恭的目光他正色道:“不恭,我且问你,你可还记得你与暖颜已经立下婚姻之约?”

    韩不恭被他问得不明所以,有些不悦地点了点头道:“这事我当然记得,如何用得着你来提醒。”

    司可冠眼眸中有着光芒闪动,他一步一步逼近韩不恭,厉声责问道:“好呀,原来你没忘记,你还记得她是你的未婚妻!那我问你,为何这半个月来,你仅仅只去探望了她一次?暖颜她如今记忆全失,正是需要人陪伴关心之际,而你却一心只想着上昆仑山、赴五烈殉!韩不恭,你扪心自问,暖颜她在你心中究竟分量几何?”

    司可冠言辞犀利、步步逼近韩不恭,而后者则被他逼问得连连后退、哑口无言。

    眼见韩不恭已经退无可退,司可冠停下脚步,语气忽然一柔,问了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当日比术招亲之时,暖颜她提出要我们三人不得使用本家术法,你可知她是何用意?”

    见韩不恭一脸茫然地摇头,司可冠苦笑一声,接着道:“你当然不会知道,我先前也不知道,可是我现在知道了。因为暖颜一直怀疑她楼下那些水仙花不是什么奇迹,而是有人用木系术法一株一株经年累月种上去的,只是她不知道那人是谁,是你,是我,还是炎魂。”

    韩不恭听到此处,脸上表情如遭雷击,似乎是一时间无法消化这许多信息,他不敢相信地问道:“可冠,你的意思,是……是炎魂他……”

    司可冠盍上双眼,缓缓点头道:“没错,年幼时在暖颜母亲坟前的那场嚎啕大哭之后,暖颜曾说过她喜欢水仙,只不过这事你怕是早就忘了,我也同样没放在心上,唯独炎魂他牢牢记在了心中,并且背着所有人偷偷修炼了木系术法,于无数个夜深人静之际悄悄跑到暖颜楼下,这才有了那远近闻名的‘沈园仙株’。我现在才知道,与炎魂相比,你和我对暖颜的爱根本就微不足道。”

    此刻,厅内众人极为默契,全都屏息凝神保持着沉默,偌大一座前厅听不到半点声响,好半晌之后,司可冠才睁开眼,望着兀自失神不语的韩不恭道:“不恭,有一点我希望你不要误会。如今暖颜她已是你的未婚妻,我今日说这些话的目的,并非是想劝你成人之美,因为我根本没这个资格,我之所以说这些,不过是想提醒你身为暖颜未婚夫所要承担的责任。当然,如果这样你还选择去昆仑山的话,我也没权力阻止你,不过作为你最好的朋友,我会一直留在太微山,替你守护着她。”

    司可冠说到这里,转身面向司怀文道:“父亲,冠儿绝非是贪生怕死,只是相比起来,我更不愿作那寡情薄义之人。”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司怀文听到此处,嘴角恨不得咧出花来,冲着儿子伸出大拇指道:“说得好,冠儿,不愧是我司家子孙,有情有义,为父都替你感到骄傲!”

    韩不恭不知何时已经瘫坐在了他身后的那把椅子上,目光呆滞,浑然不知所措,在场所有人都将无言的目光抛向了他,坐等他做出决定,唯独韩更眼神复杂,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最后却还是没能开口。

    “我明白了。”

    良久,韩不恭终于从椅子上站起身,径直走到沈老太公的面前,躬身作揖道:“太公,实在抱歉,韩不恭私心自用,实非良婿,恐误暖颜终身,故而想与她解除婚约,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太公海涵。”

    今日厅内这番变故,有心者或许能看出这是有人事先串通好的戏码,可沈老太公切实并未参与其中,但好在他是位通情达理的老人,更是一位疼爱自家孙女胜过一切的祖父,今日这转变他虽是始料未及,却正中他这几日内心所思所想,因此老人非但没有丝毫怪罪之意,反而有些热泪盈眶,赶忙起身扶起韩不恭道:“是老朽该向你韩家说声抱歉才是,韩小公子能够成人之美,老朽实在感激涕零。”

    一直缄口不言却最为关心事态发展的关白罗则面有愧声,此时也赶忙起身致谢道:“我也代我魂儿谢过韩贤侄,这份恩情,关某铭记在心。”

    韩不恭洒然一笑,他摇头道:“不必,可冠他说得没错,只有炎魂才配得上暖颜,当日那场比术招亲,或许根本就不该举行。”

    得以直抒胸臆的司可冠见到这一幕后,他泯然一笑,转过身冲韩弃抱拳道:“既如此,昆仑山之行便算上我一个,司可冠甘受差遣。”

    至此,昆仑山之行的五位人选已经基本敲定,只不过还有一人今日虽未出言反对,却也未曾明确点头。

    韩弃来到韩更身侧,做最终劝说道:“三爷爷,我知道您心中仍旧不放心我和不恭叔,我也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也无法打消您这份担心,不过,我还是想告诉您一件事情。早在半月之前,我便已料定昆仑山之行乃是在所难免,所以提前与我娘亲说了,原以为她会和您一样反应,可没想到她这次却并未反对,只是叮嘱我万事小心。但其实,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娘亲她对我的信任,而是因为她不久前作的一个奇怪的梦。相信三爷爷您应该知道,我娘亲她是巫女,偶尔能够通过梦境预知后事,这一次她在梦中得了两句天音,虽然听起来意思古怪,令人费解,但却并无凶险之兆,否则以她的性子,断然不会轻易点头。”

    “罢了罢了,就遂了你们的心意吧。”

    韩更无奈地叹息一声,他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先前司怀文将话说到了那个份上,他今日已是注定无法撇开家族颜面再发出任何不同意的声音,好在韩弃这小子还算有良心,及时给他送来台阶,于是他便索性借坡下驴,甚至还打肿脸冲起胖子,满脸严肃地对二人补充了一句道:“不过你们两个都给我记住咯,既然决意要下太微山,那么就算是死,也不可辱没我韩家威名!”

    昆仑山之行的人员确定下来之后,接下来便是再商议出发的时间,同样还是韩弃提出,等替韩迟再守灵五天凑足满月之后再出发,众人对此也并无异议。

    议事结束后,三位家主因为各怀心事,没有和往常一样再留下作客,而是纷纷起身告辞,关白罗在请辞时则主动提出想让韩弃送他一程。

    “大恩不言谢,韩小公子之智,着实令我心悦诚服。”等出了韩家大院之后,关白罗再也无法掩饰他心中的欢喜,对韩弃更是赞不绝口。

    韩弃自谦一笑道:“关爷爷客气了,今日我可没出什么力,您要谢的话应该去谢司家公子才是。”

    关白罗却一摆手道:“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司家贤侄那边我固然要去登门致谢,但如果没有韩小公子当日一番指点,即便司家贤侄肯出面,也绝计不会像今日这般顺利。”

    韩弃闻言轻笑起来,今日司可冠在众人面前如此行止,确实是他提前授意,甚至就连司怀文见缝插针的那一套说辞,也是他亲自导演的一场双簧,好在司家父子的演技可谓精湛,不但成功撮合了关炎魂和沈暖颜这对有情人的美事,顺便还堵上了韩更的嘴,让韩不恭也得以顺利被放行。

    真可谓是一石二鸟!

    而作为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韩弃却依旧云淡风轻地自谦道:“最重要还是令郎对沈大小姐的情意打动了不恭叔,如今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不失为一桩美事。”

    五日后的清晨,韩弃早早地收拾好行囊,这趟虽是出远门,却也只整理出了一只包裹,里面只有一个木雕外加几件衣物和一些盘缠,仅此而已。他身上依旧披着析栾亲手缝制的那件黑色宽大斗篷,至于古剑燎原和长刀念秀,都被他以换形诡术缩成匕首大小藏于袍底。

    打点好一切之后,韩弃便动身去向析栾告别,后者虽说并无阻挠他此行之意,但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两人久别重逢后相聚也不过才短短两月时光,会有不舍也是人之常情。

    “娘亲,您就安心在此等我的好消息便是,一旦我打探到有关父亲的消息,哪怕只有蛛丝马迹,我也会捎信回来。”

    “恩,我相信弃儿一定会的。”析栾满眼的爱怜与不舍,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俊逸的脸庞,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那两句天音,弃儿可记住了?”

    “记住了,仙人剑下身未死,九霄维谷莫回头嘛。”

    析栾忽然略带歉意地道:“可惜我也没能弄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当初的梦境也只是在一片鸿蒙中得了这两句天音而已,可能还有所偏差也说不定。不过以娘亲以往为数不多的经验来看,一般当你遇上犹豫不决之事,又或者无意忽略某件事时,可能会有所帮助。总之你无事时记得要多揣摩揣摩,此为天机,只有当你身临其境之后,方可破解其意。”

    韩弃点头道:“放心吧娘亲,我记住了。”

    别过析栾之后,韩弃又同韩不恭一道去向韩青等人辞行,虽然免不了要多听一顿婆娑叮嘱,但终究是至亲之人发自肺腑的关切之辞,或许这对韩不恭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可韩弃却还是头一回受到这种群体待遇,因此颇觉暖意。

    好不容易在一众长辈的目送下跨出了韩家大门,当二人抵达太微山脚的时候,司可冠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见到韩不恭后,司可冠微微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发问道:“炎魂和暖颜那里,你不去告别一声么?”

    “呵!”韩不恭没好气斜瞥了他一眼,随后便径直从他身前走过,头也不回地冷声道:“你也未免太抬举我韩不恭了,连媳妇都送他了,难道还要我亲自去祝福他二人不成?抱歉,我可没有你华发官人那般胸襟!”

    “你!”

    司可冠冷不防被呛了一通,正欲追上去理论,却被韩弃抓住了肩膀,只听后者冲他解释道:“算了,司兄,倘若他真去见他们的话,以关公子的性子,只怕会更加过意不去。”

    见司可冠听后有些愣神,韩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然后率先朝着韩不恭的背影跟了上去,愣在原地的司可冠凝视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好半晌才微微扯了扯嘴角。

    “好你个玉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