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

七十八:寻书(六)

    玉京城西,大相国寺北边的灵昌渠畔,青衫郎君脚跟有大半已踏过渠堤.渠中春水一点也不急湍,他额上却进落下一滴冷汗,穿过了眉毛,渗进眼里。

    他眼皮颤了颤,倒不是因为这滴汗。

    一点剑尖正悬在他眼前两寸外。

    剑是极常见的三耳云头剑,放在哪里都不会太起眼,握剑的人却已让他再生不出还手的心思。

    纵使他素来极为骄傲,此时却叹了口气,双手下垂,松开,手中长剑落下,深深没入灵昌渠底的淤泥里。

    “阁下本领高强,我输了。”

    青衫男子话音一落,旁观的另外几人,也随着那坠入渠底的剑把心沉了下去。

    青衫者姓萧名星拱,眉州青神人士,生母灵珠子,乃知境大修士。萧星拱游学四方,十五岁便修得《胎元神用经》而种道,慕名来投乾元学宫,便连同考的诸生,都觉得他势在必得,谁料连他也输了。

    萧星拱的对手收剑回鞘,动作干脆利落,拱手说了声“承让”,东风拂过她的鬓发好似扰动乌云,她脖颈白皙修长,月白春衫下的身量看起来甚至有些单薄,让人很难把她跟刚才那一柄锋芒毕露破去数敌的剑联系起来。

    白龙女乃奉辰大将军之女,曾与军中神变高手相抗,众人对此都早有耳闻,却下意识觉得,军中那几位将军,大抵要看在姜独鹿的面子上留些手。

    昨日,姜濡在贡院口占一绝,众人虽觉得惊艳,但大庸国科考的状况,诸生最清楚不过,提前准备好赎帖诗,甚至应试的文章,都是早有先例的。

    直到此时,那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便将所有怀疑打消了。

    “不必谦虚,是我技不如人。”萧星拱取出自己那页无字书,交给姜濡,也没做什么来日再战之约,转身离去。其余几人也一一给出手中书页,告辞离去。

    姜濡留在灵昌渠边,望着最后一人消失在坊道拐角,才收起五张书页。

    回头去看,灵昌渠春水潺潺,已不见那剑的踪影,她皱了下眉,不就是输了一回,这剑又何错之有。

    她低头对腰间的剑首道:“我虽瞧你不上,也不至于扔了你。”说罢,拍拍手,又掸去衣上灰尘,却见到许多泥迹。

    应试的诸生,都是要脸的人,刚才虽是车轮战,却点到为止,也给她留够了调息的空当,眼下虽连败数人,倒也不疲乏,但浅色衣裳显脏,已很不像样。她沿渠北望,那边的灵泉观旁,就有浣洗捣衣的地方。

    灵泉观其名,得于玉京城内两口灵泉,当年兴建新都时,将作监奉诏在此造了龙游汤与集灵汤,分别给圣人与百官沐浴用,而当时,宫中红极一时的大貂珰鱼光礼,又劝圣人把集灵汤分了一半出来,献给玄门造了灵泉观,这阉人便至今仍被许多挤浴肆的官员背地里冷嘲热讽。

    灵泉观南边的渠口,便是观里的“朱砂泉”泄水之处,这泉水排出集灵汤外,虽已冷却,仍比河水热一些,渠口旁的棠梨桃花便显见的要茂盛鲜艳许多。除却捣衣女,渠口也多有提着水桶拿着君迟瓶的人。这带着硫磺气的灵泉据说能愈百疾,灵泉观里有售,半贯上清童子一瓶,寻常人家可不常喝得起。于是,除了每十日官员休沐的日子没人愿意喝洗澡水外,平日里取泉水者络绎不绝。

    姜濡来到渠口下了石阶,在捣衣处擢水洗了把脸,小心拭去鞋面衣摆的些许泥迹过后,摸了摸怀中厚厚一沓纸页,心里无比踏实,虽不知这东西的用处,眼下却至少已走在几人的前边了。正感到神清气爽,忽然眼角一动,勐地站起身,翘首看向灵泉观南渠口。

    春水映着来去的人影,堤旁梨花落在钓者头上,一切都很平和,并无异状,倒是姜濡一惊一乍的动作,引来了好几人的目光。她怔了一下,揉揉眼睛,刚才分明见到一道白影钻入渠口,现在看来却像错觉。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往灵泉观走了过去。

    灵泉观知客熟知玉京城诸多善信,也认得姜独鹿之女,上来接引,被问及泉水异状,却一无所知。

    姜濡于是顺着水渠,又向北寻去。

    穿过灵泉观,便是集灵汤。平日里虽也常来集灵汤内汤沐浴,今日却来得有些突兀。当值的府史过来询问,她只说上回过来,在池中掉了一件御赐的玉耳铛,顺理成章进入汤馆中。

    走过水渠,又在汤池边转悠一圈,姜濡仍一无所获,在沐浴后休憩的暖照阁中暂缓脚步,忽又北顾,窗外不远处是一座小亭,建在地势低处,一道隐约的白影掠过草木,仿佛在“振衣千仞”的牌匾上留下了些许水泽,倏尔消失在亭后的水道间。

    姜濡立时便出窗追了过去,待到了亭中,却仍没发现异状。府史追过来,微喘着气,“姜,姜小娘子?”

    姜濡凝重地问:“刘府史,你刚才可瞧见什么东西过去了?”

    府史四顾,只看见花草婆娑,笑道:“的确有。”

    姜濡欣喜道:“你看清楚了?”

    府史笑道:“的确有一阵东风,吹去龙游汤那边啦。依本官来看,圣人不出三日,便要到龙游汤里……哎,姜小娘子?”

    话没说完,府史便见姜濡无言地白他一眼,径直离开。

    ……

    姜濡穿过果林,随手摘下一枚白玉枇杷,这温泉滋养的果园专供皇室,原本夏季成熟的瓜果,春天便熟透了,还更甜美多汁。三两下剥皮吃了,她又用叶子揩了揩手指,抬头看向龙游汤馆的高墙。

    这御汤是禁地,常人擅入要被问死罪,她迟疑片刻,心道大不了被禁足几月,纵身一跃,翻了进去。墙上筒瓦的灵应法咒,戗嵴上赤目金睛的檐兽,都没有反应。

    龙游汤中,诺大一片楼殿,只有寥寥几个宫人在打扫,东侧水汽迷蒙,一道长虹垂挂其中,七彩分明,那里边就是龙游汤的汤池。

    她避开宫人,小心潜入了进去。

    龙游汤以文石作壁,朱砂铺底,汤水泛着青白色,大小彷若湖泊,甚至有银镂漆船漂在沉香碧玉垒成的假山间。

    她好奇地试了试水温,微烫,想来天寒时十分舒适。

    忽有些许赤色小鱼游来,啄得她指尖发痒,她笑了笑,拨水驱散赤鱼,心说这水温常人泡久了都要晕厥,这鱼倒是活得滋润。

    哗啦!

    一阵水声传入耳中,姜濡神情一动,移目四顾,集灵汤中的泉眼凿成了石龟,整日吐水,这龙游汤却不见泉眼,大概是口滥泉,水是从底下来的。

    她看向水面,刚才那可不像泉涌,倒像是活物翻水声。

    这汤池靠岸处,尚能见到水底朱砂,再远便要深些,但不过一方汤池,又能深到哪去,她迟疑片刻,便褪下罩衫,把那些书页压好。随即,从水浅处迈入池中。

    水底朱砂有些硌脚,没走一会,水便没过胸口,又过了头顶。常人在这时大概再难沉下去,她却在水中如履平地,双眼照常睁着,在水里泛着银芒。

    这龙游汤里的水,深得出乎意料,姜濡只走了片刻,便觉得如入深渊,不过,前边却看见了文石白壁,眼看已到头了。

    这却奇怪,从外边看来,这龙游汤似乎要宽许多,况且走到这时,也没见到泉眼。

    她走到墙壁前,却见那墙壁微微一动,不由一怔,惊异之下,那壁上哪是石砖。

    分明是大块鳞片!

    姜濡回头惊疑,回身一看,不光前边,左右身后,已都被那“文石白壁”围拢。

    哗哗!

    水声再度响起,姜濡抬头,便见到一颗巨大的白龙首,龙角伤痕斑驳,髯须在水中飘动,一对龙睛白得像是初春的浮冰,向下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