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1286【破晓】

    清风苑。

    偏厅之中,裴宁望着窗外,目光略显失焦。

    裴越暗自喟叹,虽说裴戎志大才疏且性情乖僻,终究是这个善良女子的生父,而且当年对她也算是百般疼爱。今夜遭逢大变,裴戎境况堪忧,她一时半会之间肯定无法平复心境。

    转头看着一脸余悸的良言,他放缓语气道:“方才我听江老说,你表现得特别勇敢,不止一次想要为大姐挡住危险。”

    良言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殿下,婢子什么都没有做呢。”

    “三弟。”

    裴宁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试图调节气氛的想法。

    裴越迎着她的目光道:“我在。”

    裴宁迟疑道:“我……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但我真的很想知道。”

    裴越温声道:“没事,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裴宁双手攥在一起,缓缓道:“这些刺客从何而来?他们为何要对我父亲下手?”

    经历过最初的紧张、害怕和混乱之后,裴宁终于意识到这个关键的问题。

    裴越沉默片刻,淡淡道:“良言,你先出去。”

    良言起身应下,厅内便只剩下姐弟二人。

    窗外夜色如雾,虫鸣声间或响起。

    裴越轻声道:“这些刺客是銮仪卫暗中培养的死士,算是天家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他们之所以要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妄图制造裴老爷自然死亡的假象,为的就是事后用孝道的名义逼迫我丁忧。只要我离开朝堂,那些人便能徐徐图之,而且二十七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从容不迫地削弱我手中的权力。”

    “啊——”

    裴宁再度紧张起来。

    她虽然不像沈淡墨那般天资聪颖,所见天地亦只是方寸之间,却也明白功高震主这四个字的可怖。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权倾朝野的大臣死于非命,己身赴死倒也罢了,更多的是殃及家族白骨累累。

    其实在得知裴越将要封王的时候,裴宁便隐隐有些盛极必衰的担忧,只是没想到天家的打压来得这么快。

    裴越道:“这一招看似阴狠,却满是小家子气,那些人并不知道何谓大势所趋。姐,你要相信你的弟弟没那么容易被打倒,这些年我不知经历过多少算计,但笑到最后的人依旧是我。而且你不必担心,今夜对方阴谋败露,我已经有了戒备,他们便不会故技重施。”

    裴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时良言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殿下,您的护卫头领在外面候着,说是有事禀报。”

    裴宁连忙起身道:“三弟,你且去忙,不用顾虑我。”

    裴越颔首道:“你好好睡一觉,若是裴老爷醒来,我会立刻让人通知你。”

    裴宁柔声应道:“嗯。”

    裴越来到院外,只见冯毅神色凝重地站在门边,便问道:“洛执政来了?”

    冯毅躬身行礼道:“先是京都府尹苏大人求见,我依照殿下的命令将他拒之门外,后来洛执政独自前来,说是奉陛下旨意要和殿下见面,我只能请他入府,现在前宅正堂等候。”

    裴越淡然道:“你做得很好。”

    约莫一炷香过后,裴越缓步走进前宅正堂,便见那位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的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旁边高几上的清茶已然凉透。

    两人对视一眼,洛庭起身见礼道:“下官参见晋王殿下。”

    这句话让裴越略有些神思恍惚。

    当年他草创祥云号,蜂窝煤一经问世便引来众多觊觎的目光,那时他和洛庭没有任何交情,后者却甘冒触怒开平帝的危险,不惜以辞官归乡为代价替裴越挡住一次凶狠的算计。后来的故事不必多提,无论是祥云号发展壮大,还是裴越实领藏锋卫指挥使,洛庭数次在关键时刻为他遮风挡雨。

    时移世易,人世间沧海桑田。

    裴越按下心中思绪,还礼道:“私下相见,洛大人何必多礼?”

    洛庭正色道:“礼不可废。”

    两人随即分主客落座。

    洛庭开门见山地说道:“殿下深夜亲率骑兵驰骋,此举震动京都,宫里对此十分关切。后来得知是有刺客闯入定国府,陛下雷霆震怒,特地命下官前来查看,为殿下解决此事略尽绵力。”

    裴越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件事说来有些奇怪。”

    洛庭道:“请殿下明示。”

    裴越舒出一口浊气,挑眉道:“刺客们先是以裴云贴身小厮的身份进入内宅,用武道秘法使裴云昏迷后,他们便来到裴戎的院落诈走他的长随。随后这些刺客给裴戎灌入大量的烈酒,却没有直接杀死他。幸好我大姐今日回府,也幸好我在她身边安排了高手护卫。她在察觉蹊跷之后,将刺客引离裴戎身旁,然后由我的护卫将刺客们擒下。”

    洛庭平视前方,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裴越继续说道:“裴戎不过是一介纨绔,早就远离朝堂军中,这几年先是关在上林狱,然后又幽居定国府内,想来不会有什么仇人,更何况是不惜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混入国公府行刺。更令我不解的是,若真有人恨他不死,那么在我大姐发现异常之前,这些刺客有充足的时间杀他一百次,为何他们要大费周章,试图用烈酒生生喝死他,制造出他是正常死亡的假象?”

    他目光幽深地望着洛庭,一字字道:“洛大人,可否教我?”

    洛庭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殿下是想说,这些刺客并非是为裴戎而来,其实是想对付旁人?”

    裴越摇摇头,漠然地道:“刺客们宁死不肯开口,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如此行事又有何目的,或许只有天知晓。”

    洛庭目光一凝。

    他当然能够听出裴越语气中的疏离,想来是在上个月底的大朝会上,他作为群臣的代表掀起约束裴越的浪潮,从那时候起便有一道裂缝横亘在两人中间。

    洛庭想起去年深秋在那条宽窄巷中,他和谷梁因为开平旧事分道扬镳。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然而他身为大梁执政,累受数代君王的厚恩,如今更是朝中可以直面裴越的寥寥数人之一,无法仅凭个人的爱憎随心所欲。

    想到这儿,洛庭的心里逐渐冷静下来,试探性地道:“既然如此,还请殿下将那些刺客交给朝廷,下官保证会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

    “我肯定会将刺客交给朝廷。”

    裴越淡淡应了一句,随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洛大人或许忘了,虽然我早在多年前便出府另过,可我始终是定国子弟,我可以不认裴戎这个人,但无法改变他是我生父的事实。”

    洛庭颔首道:“自然如此。”

    裴越冷笑道:“现在有人将手伸进定国府裴家,裴戎和裴宁险些便命丧当场,不论他们怀着怎样的目的,若不能让幕后主使付出代价,我岂不是孝道有亏?一个不孝之人,又如何在这严苛的人世间堂堂正正地活着?”

    洛庭神色微变。

    其实在裴越说起那些刺客古怪行径的时候,他便大概猜到这件事是何人所为。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天子才着急忙慌地让他来找裴越,显然是希望最大限度地消弭这桩祸事的影响。

    然而……

    洛庭抬眼望着裴越,诚恳地说道:“下官可以保证,这件事一定会有人承担相应的责任。”

    裴越沉默片刻,面上浮现一抹自嘲:“洛大人,不是我小瞧刑部的那些官差,可是连我的属下都撬不开那些刺客的嘴,他们恐怕也做不到。说来说去,这迟早会变成一桩无头公案,因为你我皆知,刺客是否开口并不重要,压根没人敢去查真正的幕后主使。”

    洛庭微露焦急,劝道:“殿下——”

    裴越直接打断他的话头,正色道:“这件事已经越过我的底线。洛大人,纵然你我渐行渐远,我心中始终保持对你的敬重,盖因你是朝中为数不多的好官,一身风骨更令我满怀敬意。因此,希望洛大人不要相逼。”

    洛庭默然,良久才喟然道:“何来相逼?只是人世间终有舍得二字。”

    “舍得……”裴越微微低头,神色复杂地说道:“莫非在洛大人心中,我是王平章那种恋栈权位贪心不足之人?”

    洛庭摇头道:“下官从无此等想法,否则先前也不会支持殿下接替萧瑾为南军主帅,南下指挥边境战事。”

    裴越轻声道:“我相信,洛大人对我的帮助不止于此。如果没有洛大人再三的庇护,我没有机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说不定早就被人连骨带肉吞进肚子里。”

    洛庭将杯中凉茶饮下大半,犹豫许久才问道:“殿下乃是聪明绝顶之人,为何坚持不肯退一步?”

    退一步便会一直后退,直到再也没有改变这个世界的能力。

    裴越心中默念着,脸上却浮现一抹笑意,满含深意地说道:“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所以这次我想稍稍任性一些。”

    洛庭轻叹道:“可若是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将来想要收场却没那么容易。”

    裴越颔首赞同,俊逸的面庞上笑容更盛,从容地说道:“也有可能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洛庭却笑不出来。

    他这辈子始终奉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准则,之所以会站在裴越的对立面,当然不是因为嫉贤妒能,甚至与裴越的武勋身份无关。究其原因,裴越如今掌握的力量已经超出君臣的界限之别,这便是吴太后忧心忡忡的根源。

    他相信裴越不会走上那条路,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因为那个选择会让大梁各地动乱继而陷入无穷无尽的内战,不知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无论裴越、天子、太后还是朝堂诸公,没有人希望看到这样的场景发生。

    毕竟眼下的煌煌之景,是所有人禅精竭虑呕心沥血得来的成果。

    可是……人间不如意事常八九。

    洛庭告辞离去,孤单的背影满是萧索之意。

    裴越坐在椅子上,透过敞开的大门,静静地凝望着凄迷的夜色。

    一直到拂晓来临。

    太阳照常升起,第一抹霞光照亮人间。

    冯毅快步走进正堂,将内宅那边的状况简略说了一遍。

    裴越微微颔首,起身说道:“将那四名刺客提来,然后召集所有亲兵。”

    冯毅应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前往何处?”

    裴越摇头,清冷的语调中泛起肃杀之意:“銮仪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