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无敌

1299【落日心犹壮】

    大梁文明元年,八月二十四。

    日上三竿之时,位于长乐坊内的沁园在外墙上张贴公告,即日起无限期闭园,以破阵子为代表的各类新奇商品暂停出售,仅持有沁园各阶牌子的会员可以按月限量购买。

    半个时辰后,位于西城清水街上的祥云号总店宣布,因为首阳山矿场需要进行大规模的整顿,即日起祥云号在京都内外的所有分店不再无限供应,所有货物同样限量销售。

    与此同时,京军北营泰安卫指挥使唐临汾派出五千锐卒,调动至首阳山矿场附近,宣布方圆十里之内戒严,任何人等不得随意进入。

    这一连串的举动瞬间让都中的局势变得无比紧张。

    对于京都百姓而言,他们更希望可以弄清楚风雨背后的故事,因为沁园的影响还只是局限在达官贵人的享受上,祥云号却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活。即便裴越当初主动抛售数十家分店,这个庞然大物的控制权依旧牢牢握在他手里。

    眼下祥云号还没有关门歇业,各处店铺内的掌柜和伙计依然如往常那般笑脸相迎,每个客人不论身份高低都可以购买货物。除了一条限量的规矩之外,似乎与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然而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疑惑,今日还是限量,明日会不会停止出售?

    一个最直观的影响是,在祥云号发出这条告示后,都中和京畿之地相关行当的货物价格都有小幅度的上涨。

    人们仿佛这个时候才忽然想起,自从五年前祥云号横空出世,这家商号一直以相当便宜的价格制衡着京都内外的市场,五年来物价的变动非常平稳。在裴越的管理下,祥云号形成一套完整的产购销体系,深耕于蜂窝煤、米面粮油和布匹等关系国计民生的产业,以薄利多销的理念成功地控制住市场。

    无论是当年各地大旱,还是两场数十万大军参与的国战期间,大梁境内都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局势,祥云号以及裴越暗中控制的两家大商号功不可没。

    短短大半天时间,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慌开始在都中蔓延。

    随着一些闲人莽汉的四下传播,造成这番变动的原因很快为世人知晓。

    定国府裴戎险些遇害,其根源竟然是想让晋王裴越丁忧守孝,顺势褫夺他的权柄。人们不禁摇头叹息,因为裴越在返京后便主动辞去南军主帅和西府知院,现在他身上仅有一个京军北营主帅的官职,难道朝廷居然小气到这种程度?

    普通人当然无法理解裴越在军中和朝堂的根基之深,想要削弱他的影响绝非罢免几位官员可以做到,必须要长时间的调整才行。世人看到的是朝廷咄咄相逼,晋王步步退让,甚至连生父都差点丧命,一时间对裴越的同情和声援甚嚣尘上。

    更有那等不怕死的人悄悄传言,说是定国府刺杀案的幕后主使居然和景仁宫有关……

    景仁宫是什么地方?当朝皇太后的居所!

    虽然没有人敢直言这桩案子是太后所为,但是人心里的揣测无法根绝,几乎所有人都在等待朝廷的反应,至于沁园、祥云号和首阳山等地的举动,不费吹灰之力地赢得百姓们的支持。

    其实还有很多人认为晋王殿下委实克制隐忍,遇到这样的事情都没有愤然出手。

    梁人一直有种朴素的价值观,是非公道自有一番论断,对于晋王这样出生入死的忠臣而言,朝廷总得给出一个诚恳的回应。

    都中的动静自然瞒不过銮仪卫和太史台阁的耳目,这时候他们不能也不敢封住悠悠之口,对于掌握着朝堂大权的百官而言,谁都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触晋王霉头。

    在后宫发生一场沉重对话的同时,工部尚书简容奉旨来到晋王府。

    裴越在清风徐徐的花厅接见了这位素来雷厉风行的高官。

    然而今日简容却面色凝重,一改往日仪容。

    裴越并不着急,施施然地摆弄着茶具。这次回京之后,他迎来一段十分难得的悠闲时光,每日陪内眷们闲谈玩乐,最近则是花了很多时间陪伴还未满月的儿子,尽享天伦之乐。

    厅内淡香袅袅,简容望着茶艺愈发精湛的晋王,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殿下为何不允许下官和诸位同僚在朝会上声援?”

    裴越夹起茶杯推到简容面前,淡然道:“原因有二。其一是你们这个时候不宜出面,我不希望这桩案子演变成一场混乱的党争。其二则是我暂时处于弱势的地位,有利于增强那些人的信心。”

    简容轻叹道:“柳大人也是这个说辞。”

    他口中的柳大人便是新任兵部尚书柳公绰,五军都督府裁撤之后,兵部重新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衙门,柳公绰的地位亦水涨船高。

    裴越笑了笑,他在朝中当然不是没有援手,但旁人很难从蛛丝马迹中看清楚他的伏手。

    譬如眼前这位中年男人,当初裴越让他从侍御史升任石炭寺监,又花费很大的力气将他推到工部尚书的位置上,一方面是因为工部对于他的改革极其重要,另一方面自然是在长期的观察后,他确认简容虽然性情骨鲠,却非那种顽固不化的迂腐之人。

    裴越温和地说道:“柳公绰与你不同,他的官途颇为坎坷,一直上不来也下不去,再加上曾经的兵部是个人浮于事的清水衙门,所以他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对于朝堂争夺和人心鬼蜮颇有见地。这便是我让他执掌兵部的原因,在往后的朝堂架构中,兵部算是连接两府的一个纽带,坐镇此处的人必须长袖善舞,心如明镜而面似平湖。”

    他举起茶盏示意,饮了一口之后继续说道:“简大人则是不可多得的能臣,将来大梁的诸多改革变法还要仰仗你的清正果敢。”

    “殿下谬赞。”

    简容对裴越的话很是触动,随即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定国府那桩案子如何解决?”

    裴越平静地道:“我以为洛执政会亲自前来,没想到他将这个重担交到你肩上。”

    简容苦笑两声,缓缓道:“下官与殿下的渊源旁人不清楚,洛执政却心知肚明,当年正是殿下向洛执政提议,下官才能升任石炭寺监。虽说洛执政不一定知晓下官对殿下的态度,但是有当年那份情义在,确实没有比下官更合适的人选。”

    “也是,我获封中山子爵时,你是朝中唯一一位亲来道贺的文臣,别人不注意这个细节,洛执政肯定不会遗忘。”裴越意味深长地说着,随即问道:“朝廷是什么想法?”

    “息事宁人。”简容直截了当地说道。

    裴越沉默不语。

    简容又道:“陛下并未明言,但是从各位大人的隐晦暗示来看,朝廷肯定要让殿下满意。”

    裴越问道:“如何满意?”

    简容应道:“只要殿下点头,定国府刺杀案便由范余担责。他身为宫中内卫掌事,在太后娘娘根本不知情的前提下,自作主张伪造懿旨,胁迫定国府裴云行暗杀之举,挑动朝堂内乱,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短暂的沉默过后,裴越微微挑眉道:“范余还有家人?”

    简容面上浮现尴尬的神色。

    他既然被天子和朝中重臣推选来和裴越交涉,当然已经明白许多内情,譬如銮仪卫有明暗两部,暗中那一半人当年由莫蒿礼掌握,后来移交给宫中,范余便是这些人的首脑。此人对于天家堪称死忠,而且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才能成为吴太后手里的一柄利剑。

    裴越并未在自己的同道跟前拿腔作势,悠悠道:“范余必须死,至于銮仪卫暗中那一半死士,想来吴太后肯定舍不得全部交出来。”

    简容颔首道:“确实如此。”

    裴越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嘲讽:“但是吴太后如此行事,想要在天下人面前维持住太后的尊崇和名望,仅仅一个范余还不够。”

    简容对此毫不意外,今日他本就是代表宫里来讨价还价,朝廷想要息事宁人定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更让他感到奇特的是,裴越和朝廷之间这种平等对话的君臣关系,如今所有人都认为很正常,没有人跳出来指责裴越不守人臣之道。

    一念及此,简容坦然道:“请殿下明言。”

    裴越不慌不忙地斟茶,轻描淡写地道:“宁怀安辛劳几十年,是该歇歇了。”

    宁怀安乃是吏部尚书,朝堂六部之首,素有天官的美誉。

    简容心中一震,随即释然道:“想来殿下对宁尚书很不满意。”

    裴越平静地说道:“抛开这次事件中他上蹿下跳针对我的行径不提,从过往的事例来看,其人心思不纯惯于见风使舵,时常公权私用培植亲信,就算没有最近这档子事,我也会将他踹下去。如今朝廷想要息事宁人,总得有人付出代价才行。”

    简容颔首应下,迟疑道:“让他主动辞官归乡?”

    裴越道:“可以,我只要他交出官位,没必要赶尽杀绝。”

    简容又问道:“何人可以继任?”

    在他想来裴越肯定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扩大在朝中的影响力,然而吏部尚书乃是仅次于东府执政的文职,绝非普通人能够胜任,裴越的夹带中真有这样的人选?

    裴越似乎看穿他的内心,微笑道:“这个人选并不难办,礼部尚书盛大人平调即可。”

    简容怔住,虽然盛端明当初对裴越态度极好,但是近来可以看出,这位清流魁首的老人依然还是选择站在天家那边。

    裴越从容地道:“简大人莫非觉得不妥?”

    简容连忙摇头道:“盛大人清名世人皆知,他当然能够胜任,只是……”

    他欲言又止,裴越却道:“工部、兵部和吏部这三个位置,如果是我的人自然最好,可我没有那么深的底蕴,所以次一等的选择便是才能杰出清正廉洁之人,盛老大人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让他接替宁怀安,后面便可着手清查吏治。”

    简容难掩动容之色,垂首道:“下官眼界浅薄,不及殿下之万一。”

    裴越道:“简大人过谦了。还有一事,如果朝廷答应我先前的条件,那么我可以接受不牵扯到吴太后,只是太后娘娘终究有疏于管教之责。国朝孝道为先,陛下也不好做得太过,但洛执政一身清名,不可葬送在那桩婚事里。”

    简容双眼一亮,心领神会地说道:“殿下放心,下官会将此事奏禀陛下。”

    二人坐而论道,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后,裴越亲自将简容送到前院。

    简容离开后,裴越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忽地扭头看向西方,淡淡道:“冯毅,西边有消息传回来吗?”

    冯毅躬身道:“回殿下,暂时还没有。不过先前谷侯爷的信使说过,侯爷会在恰当的时机回京。”

    裴越失笑道:“老丈人可真是……算尽人心啊。”

    当此时,斜阳染遍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