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与谁行

第八章 多情只有春庭月

    安明月年少时看《阿甘正传》,有一句很经典的台词:lifewaslikeaboxofchocolate,youneverknowwhatyouaregoingtoget(生活象盒巧克力,你永远不会知道你会从中拿到什么)。

    那时她小,尚不懂其中味:有差吗?不管榛仁酒心的,还是牛奶黑浓的,反正都是巧克力啊,一样美味丝滑,一样甜蜜蜜,就像她前十九年的人生一样,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暗恋的男生永远看不到自己而已。

    她妈妈是钢琴老师,既有情调又有气质,虽然不算美女,但人群里第一个就能看到她——背总是挺得直直的。

    她爸爸在单位上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一向儒雅稳重,把她看得像眼珠子一样宝贝,她亦知道争气,从小琴棋书画,没给他掉过链子,一样在学校跟着老师学英语,她硬练出了一口伦敦腔,逼得老师连赞:学语言还是得靠天分啊,看看人家安明月!

    等她高中毕业考上北外时,她爸爸更是恨不能得瑟到天上去了,挺老成一人,逢人聊不上三句,张口就是:我闺女啊!......

    哪里有这样夸自家闺女的,安明月虽然年纪小,可也在旁边听得脸皮发烧。

    她那时最大的烦恼就只有——时非,是的,她暗恋他,沉默而又炽热,从高中就开始了。

    可惜时非从头到尾都不曾回头看过她一眼,情窦初开少女的暗恋多是一场独角戏,一个人在湖底沉沉浮浮,湖水忽而如火焰,忽而如寒冰,煎熬并甜蜜,有种自虐的快乐。

    后来,安明月长大点,心里慢慢释然,明白自己暗恋的其实不过是他模糊而英俊的影子,是他风里飘扬的一角白衬衫,是俩人擦肩而过的脸红心跳。

    暗恋说穿了,亦不过是年少时一阵无望的浪漫憧憬。

    上天弄人,当她一颗心慢慢如月光下的海面一样安静时,他们竟意外相遇。

    在巴厘岛,时非骄傲的视线终于落在她的身上,一眼一千年,再也不曾离去,他绅士盔甲下的冷漠和疏离也因她疯狂燃烧,分崩离析。

    虽然很可能是走投无路的两个年轻人在异乡困兽一样慌乱着寻找慰藉和出口,但那令人悸动的眼神,滚烫的吻,拥抱和抵足缠绵,至少在那一刻,都是真的。

    安明月一直觉那几天的旖旎时光已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她从未奢望时非还会在自己生命里出现。

    很奇妙,上次相遇,她外表光鲜却心如槁木,稍稍一碰就会摧枯拉朽;这次再见,她虽颓败落魄,心里却是平静祥和的,大抵是因为星仔。

    一想到星仔,安明月一阵心烦意乱,三轮车的把手也跟着一阵乱晃,那天活该出事,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从菜市场口冲了出来,安明月躲避不及,被撞了个正着。

    冲击力太大,她整个人从三轮车上摔了下去,手臂先着地,火辣辣地疼,后面车上的西红柿,圆白菜咕噜噜滚了一地。

    骑摩托车的人带了头盔,见势不对,立刻跳下车,人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很快爬了起来,反而不如安明月惨烈,只是摩托车灯撞碎了,整个车头也有些扭曲变形了。

    安明月挣扎着坐起来,只觉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有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往下流。

    肇事摩托车手却三步并做两步,气势汹汹地逼了过来,一看地上是个灰头土脸的妇人,气焰更嚣张了,不无鄙夷地说:快起来,别给我装,你这样碰瓷的我见多了,一个个想钱想疯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老人说:年轻人,是你骑太快了,人家是正常行驶。刚说完就有人拉他衣袖:别多管闲事,没看到他胳膊上的纹身?

    这个摩托车手一看就不是善茬,一脸蛮横,带着粗金链子,大冷天袖子捋得高高的,隐约看到一个张牙舞爪的龙头。

    安明月忍住钻心的疼痛,试了几次,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说:你走吧,我不要你的钱。

    纹身男“哧”地一声冷笑:你倒是精明得很,我走了,这摩托车谁修?我告你,一个车灯都能买你俩三轮车,穷瘪三!

    安明月只觉一股浊气在胸口打转,她掏出手机,尽量平静地说:那好,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纹身男一个欺身过来,抢过她的手机往地上一摔,破旧的金立手机立刻四分五裂。

    安明月从未见过这等猖狂无耻之人,用手指着他,颤颤巍巍半天说不出话。

    纹身男恶由心生,变本加厉,反身恶狠狠地去踢她车上的菜,滚到地上的就追着踩个稀巴烂,戾气十足。

    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忍不住劝:小伙子,适可而止吧,一个女人,混口饭吃不容易。

    纹身男人停下来,阴阳怪气地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现在女人挣钱可再容易不过了,只要往床上一躺,腿一张......

    余音未落,只见一个黑影突然闪过,恶狠狠的一拳又准又快地打到他左脸上,纹身男只觉脑袋“轰”地一响,嘴巴一股湿咸,他往外“呸”地一吐,竟是一口鲜血。

    方小白一脸桀骜地站在他面前,一边活动着自己打疼了的手,一边说:什么玩意,在小爷面前欺负女人,活腻歪了!

    纹身男哪里吃过这种亏,眼眶都红了,嗷嗷叫着扑上去和他拼命,还没近身,就被方小白当胸一记脚飞踢了出去。

    人群里爆出一阵叫好声——只要不上阵杀敌,做做观众,人们总是正义爆棚,勇猛无比的。

    安明月傻了一样,呆呆看着他们,两行热泪突然直直流下来了。

    方小白瞥了一眼,立刻像被针蛰了一样,心头一阵刺痛,他大跨步走到纹身男身边,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硬拽了起来,冷冷地说:这事儿怎么了结?

    声音阴厉,目光凶恶,仿佛面前是杀父仇人。

    纹身男知道碰到硬骨头了,自己又理亏在前,去了警察局也站不住脚,只好哆哆嗦嗦地摸出一个厚厚的钱包,说:大哥,都是我不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你看看要赔这个大姐多少钱,尽管拿。

    立马是另外一副谄媚的小人嘴脸。

    方小白不和他客气,把他往地上一扔,从钱包里抽出厚厚一沓钱,往他眼前一晃晃,说:先拿这么多,不行爷再找你!

    把剩余的钱和钱包掷到他的跟前,咬牙切齿地说: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纹身男推起摩托车,一溜烟地消失了,只剩一群人在那里指手画脚,窃窃私语。

    方小白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说:戏都看完了,还不散场?!

    几个闲人和他的眼神一碰,立刻脖子一缩,有多远走多远了。

    方小白回头去看安明月,她脸上已经平静下来,看不出有流过泪的痕迹,嘴角还努力挂着一抹虚弱的笑,她说:小白,多亏你了!

    方小白看她,额角上还蜿蜒着血,触目惊心。

    他不由一阵烦躁,瓮声瓮气地说:走,去医院!

    安明月不肯,眼睛看一地狼藉的蔬菜。

    方小白恨铁不成钢,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安明月说:我没事!

    弯腰去捡脚边的茄子,却忍不住”哎呦“出声,

    右胳膊竟抬都抬不起来。

    方小白旁边的小六机灵得很,赶快上前,对安明月说:大姐,这里交给我,你还是和小白哥去医院吧,万一骨折就麻烦了!

    方小白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揽着她的肩就往前走,安明月被他裹挟着踉跄走了几步。

    俩人第一次离得那么近,安明月发现方小白的胸膛温暖而宽阔,只是一颗心咚咚咚跳得厉害,擂鼓一样。

    到了医院才发现安明月的胳膊也擦伤了一大片,血迹斑斑,看上去好不吓人,但毕竟是外伤,消毒包扎后慢慢养就可以了,倒是她一直头晕,医生说可能是轻微脑震荡,必须要住院观察一天。

    方小白小心翼翼地扶着安明月躺下来,笨拙而温柔,眼睛里明明柔得要滴出水来,嘴巴却依旧很臭:你说说你,真要是从了小爷我,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不好吗?非要逞强,我告诉你等你人老花黄了想回头,我可不一定会要你了。

    安明月听了这欠揍的话,真想给他一个爆栗子子,但头晕得实在厉害,只能使劲朝他翻个白眼。

    方小白鲜少看到这么活泼的安明月,不以为杵,反而喜滋滋的,心中暗道:不枉老子今天英雄救美!

    安明月舒舒服服地躺下,只觉通体舒泰,开店一个多月来,她夜以继日,脚不沾地忙着,其实全凭一口气在撑。

    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如此悠闲地躺下过了,虽然是病床,她却觉得比高级酒店里的席梦思还要舒适和逍遥。

    她刚闭上眼睛,又蓦然睁开,精光灿灿地盯着方小白,问:医药费花了多少?

    方小白又好气又好笑,说:放心,剩下的还够你买个最新版的手机。

    安明月高兴了,喜孜孜地说:那还差不多,这么算我还占便宜了,我那手机早该淘汰了。

    想一想又说:今天多亏你了,改天请你吃饭啊。

    方小白没好气地说:我现在不爱吃串串了!

    安明月:你想吃什么?

    方小白:家常菜,美玲在你家吃的那些……

    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的样子。

    安明月被他逗笑了,嗔道:瞧你那没出息劲儿,这么大人了还像星仔一样,就惦记一口吃的。

    说到星仔,她突然坐起身,起得太猛了,眼前顿时一黑,慌得方小白赶快去扶她:我的大姐,这又怎么了?

    方明月神色慌张:完蛋了,今天十点半星仔的家长会,我给错过了,快快,借你的手机用一用。

    星仔的电话手表响了很久才接通,安明月准备了一箩筐道歉的话,里面却传来星仔兴奋的声音:妈妈,不要紧,时非叔叔来了。

    然后,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同学们还以为他是我爸爸呢,可羡慕我了,他们再也不敢说我是没爸爸的孩子了。

    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幸福和自豪。

    安明月听到最后一句,喉咙一堵,心里沉甸甸的,星仔从没提过被嘲笑的事情,小小一个孩子竟然学会了掩藏心事。

    安明月嘴巴里一阵苦涩。她虽然已竭尽全力,还是给不了他需要的父爱。

    一晃神她就没接话,星仔以为她生气了,有点急: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谎的,我打你电话你不接,我一着急就打给了时叔叔......

    时非温润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明月,你没事吧,孩子说打不通你的电话,我看你店也没开,正着急呢!

    安明月赶快说:没什么大事,被人撞了一下,受了点小伤,现在在医院呢!

    “什么?哪家医院,我和星仔马上来!”虽然极力绷着,时非的声音里还是有掩藏不住的紧张。

    安明月挂了电话,一抬头,正对上方小白饶有兴致的眼睛。

    “那男的谁啊?!”方小白貌似随意地问,酸溜溜的味道却藏也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