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与谁行

第十一章 人间无地着相思

    第二天早晨,雨后初晴,空气湿润而美丽,安明月送完孩子,一出校门就看到了时非。

    他穿着黑色薄呢大衣,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静静地看着她,清晨的阳光在他的头发和肩上折射出金色的光圈,面如冠玉,还是以前那个谪仙一样的人.

    安明月眼眶微微发酸,时至今日,她还有何德何能,一通电话就让一个男人连夜飞回来——像刚刚陷入热恋的毛头小子一样。

    她一步步走过去,在他含笑的视线里,感觉自己步步生莲。

    走近了才看到他脸上的风尘和疲倦,还有眼底的红血丝。安明月叹气:你又何必?

    时非说:我有话给你说。

    安明月低头:就在这里说吧

    又说:尽量长话短说,我的店马上就开门了。

    时非一怔:开店就那么重要吗?

    安明月抬头看他:对现在的我来讲,面包比什么都重要。

    她顿了一下:你不同,你依旧是以前的你,可以清风明月,一尘不染。其实你不该回来,我们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时非浑身叫嚣沸腾的血液“刺啦”一声被冰水浇灭了。

    他喃喃道:你不是不知道,只要你开口,不,只要你点个头,给我个眼神,你就永远不需要为这些俗事烦恼.....

    “然后锦衣玉食,珠翠环绕,守着大得吓人的房子,等着你一年抽空来个三五趟?!”

    安明月忍不住接话,带着一丝淡淡的讽刺。

    时非身体一震,惊讶地看着安明月:你竟然这样想?!

    安明月的讽刺之意加深:或者,你觉得我一个带着拖油瓶的中年妇女,能得你青睐已是三生有幸,该感恩戴德才对,不好意思,我一向不识抬举!

    时非觉得这话像利剑一样扎他心里,他痛苦地低喊:明月,请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作践我,好吗?!

    安明月苦笑:我也想留点美好的东西,所以才一再乞求你别再出现,擦肩而过对你我更好。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的颓然和挣扎印在心里,抬脚准备离去。

    时非却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抓得特别紧,带点神经质的痉挛,安明月疼痛难忍,却没有叫出声,她只是回头,用一种怜悯而又悲哀的眼神看着他,也看着自己。

    时非很快冷静下来,他说:看我这么远回来的份上,陪我吃顿早餐好吗?求你!

    最后两个字低低的,那是他一生不曾轻易出口的两个字。

    安明月内心一阵苍凉,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那么把句号画圆满一点吧!

    时非一路往山上开,车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千言万语就在他的嘴边,争先恐后地想往外蹦,他却不敢轻易开口,害怕一句不对又把大家逼到死路上。

    早晨的山上起了一层薄雾,如轻纱一样轻轻萦绕着他们。因为时间还早,路上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偶尔有一两辆车静悄悄地与他们擦身而过——有几处的山路特别狭窄。

    安明月把车窗打下来,山上的空气清新沁脾,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世界上有很多免费而美好的东西,可当你拥有太多的时候,根本就注意不到。

    突然一阵重重的轰鸣声传来,一个戴着盔甲,全副武装的人骑着一个重机摩托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又霸气又炫酷,车速很快,像子弹一样直冲过来,几乎紧贴着安明月的窗边驶过,电石火光之间,骑手突然侧头看了她一眼。

    安明月急急往后一缩,心中有些羡慕,人生苦短,如能活得这样潇洒不羁该多好,可惜她的肉身已在尘世生根,只能在烟火缭绕中寻找一点暖意。

    山不高,山顶有一个间很有名的咖啡厅,通体都是玻璃的。安明月下车,只觉宛若仙境,乳白色的云雾缭绕中,影影绰绰可以看到里面璀璨辉煌的灯光,打着领结的侍者忙而不乱地穿行着,一切是高贵的,优雅的,美好的,与自己格格不入的。

    安明月扯了扯自己大棉袄的衣襟,脚上还穿着圆口老北京布鞋,突然有点自惭形秽——就像每次面对时非一样。

    安明月和时非一起走了进去,暖气扑面而来,带着不知名的芳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侍者训练有素,面孔英俊,微笑熨帖,安明月去卫生间脱了棉袄,想一想,又从布袋的夹层里摸出口红,对着卫生间的细细画两片薄薄的红唇,果然,整个人顿时精神起来。

    她打散盘起的头发,编辫的时间有点长了,长发微微蜷曲地落在肩上,里面恰好穿了一件蜜黄色的半旧卫衣,因为是陈年旧货了,质地良好,款式尚在。

    她对着镜子一笑,年轻顺眼了不少。

    她轻轻回到桌边坐下,时非放下手机一抬头,顿时笑了。

    他说:这才是安明月。

    安明月抿嘴笑了笑,拿起菜单点了一杯蓝山咖啡。

    她往后一靠,说:山顶,俊男,咖啡,休闲,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时非挺高兴:enjoyyourself!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眼可以望到整个城市,街上的车辆行人像小蚂蚁一样忙碌穿行着,这个城市已经苏醒了,而他们尚在梦中。

    时非的脸上有点恍惚,他说:还记得在巴厘岛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你头发也是这么长,穿一件石榴红的吊带裙子,锁骨细巧,看着我笑,和现在一模一样......

    安明月浅笑:早就不一样了,脸上有了皱纹,也做了人家的母亲了。

    时非往前凑了一下,灼灼盯住她:我本来也觉得你变化挺大,走近才发觉,外貌也许略有不同,但芯还是一样的。

    安明月鼻子有点酸,缓缓低下了头。

    时非握住了她搁在桌子上的手,略显粗糙,却依然让他心神动荡,这本该是弹琴画画的手。

    他说:其实我一直想问,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明月的手机”叮“响了一声,她趁机抽出了手,点开了微信:你在哪里?

    是方小白。

    她回复:和朋友在一起。

    她把手机反扣,抬头看时非:刚才你说什么?

    时非顿觉一阵挫败,她故意的,她依然信不过他,宁愿把自己紧紧关在蚌壳里。

    他无力地说:算了,过去的事......

    ”叮”,微信又响了,安明月划开手机屏幕“我刚才看到你了,不要相信已婚男人的甜言蜜语,我在店门口等你,快点回来!”

    安明月一惊,骑摩托车的人是他?又有点啼笑皆非,脸上就显露出来了。

    时非觉得她脸上的笑容无比刺眼。

    他突然非常不耐烦地说:是不是方小白?

    安明月一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时非烦躁起来,拿起柠檬水一饮而尽,说:他这人心智不成熟,就是图个新鲜刺激,不适合你!

    安明月:我知道!

    “知道了还和他纠缠在一起!!”时非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安明月讶然,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时非。

    时非也知道自己的失态,但是那股火从昨晚起就一直燎烤着他,他再也无法按捺。

    他霍然起身,说:对不起,我出去抽根烟。

    安明月静坐了一会儿,出去找他,他背对咖啡馆站着,猎猎山风吹起他的衣襟,指尖有火光在闪烁。那背影熟悉而陌生,曾在她的梦里无数次出现,现在却满满都是痛苦和落寞。

    他在为她而痛苦?!

    安明月心里涌起一阵温柔的悸动,她往前走了两步,轻轻从后面拥住了他。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的大衣上有清寒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独特的男人味道——她一刻也不曾忘记。

    她的泪再也忍不住了,扑扑簌簌落了下来。

    她不懂:如果无缘,上天为什么安排他们相遇相爱,如果有缘,又为什么让他们爱而不得?

    时非身体一僵,立刻转身反抱住了她,他抱得那么紧,好像要把她箍进身体里一样。

    他低头,用滚烫而柔软的唇去寻找她的眼睛,然后温柔地把她的泪珠一颗颗吻掉,他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抱着,已经觉得是天长地久了。

    安明月身体微微颤抖,她的压抑,不甘,委屈和痛苦,一瞬间全都释放出来,泪水一串串往下掉,把时非的衣服濡湿了一团。

    时非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偶尔轻吻一下她的头顶,如获至宝,眼眶微微湿润。

    良久,安明月才慢慢平静下来,一清醒,立刻脸颊滚烫,不好意思起来,她想挣脱出来,时非却不肯放手。

    不识相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安明月赶快走到一边去接,是方小白的声音,他说:给你半个小时,你再不回来,我就去山上接你!

    声音又冷又沉,完全不是平时的样子。

    安明月刚要开口,电话断了,他并不需要回答,他是来下通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