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与谁行

第二十八章 海中月是天上月, 眼前人是心上人

    方小白在安明月家门口踱来踱去,心头百念轮转:到底谈得怎么样?那小子会不会装可怜?明月总不至于半路倒戈吧?

    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说不出的焦灼难熬,度秒如年。

    等他快把地面蹭出窟窿时,安明月终于回来了——远远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不高兴就对了,说明谈到位了,小白心里一松,快步迎了上去,走近了才发现她低头捂着半边脸。

    小白扯她的手:怎么了?怎么了?

    安明月不肯让他看,一闪身,开门进屋了。

    方小白紧跟其后,一眼就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五根鲜红的手指印,根根分明。

    方小白只觉体内一股火噌一声蹿到喉咙眼里,辛辣呛口,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冲。

    安明月赶快拽住他:干嘛去?

    方小白咬牙切齿:老子去把他的手剁了,算什么男人,敢动我的女人!

    安明月:别瞎说,不关时非的事。

    方小白一愣:那是谁?哪个王八蛋?

    安明月不说话,她翻出一条毛巾,又去开冰箱找冰块,方小白急了,砰一声按住冰箱门,直直盯着她:快说!我要不把这孙子打得满地找牙我就不是方小白!

    安明月慢条斯理地说:说了你也不能怎样?

    方小白双眼一瞪,目露厉色,一字一顿地说:你试试看!

    安明月把他扒拉到一边,开了冰箱,用毛巾裹上冰块往脸上敷,小白赶快接过来,把她按在沙发上帮她,心里还是急得冒火,催她:你倒是快说啊!

    安明月慢吞吞地说:你未来老丈人打的。

    谁老丈人?我?那不是明月爸爸?那意思她是我老婆喽,哈哈,哎呀,不对,我刚说谁是王八蛋来着,我要把谁打得满地找牙?

    方小白傻子一样杵在那里,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精彩极了。

    最后他硬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原来是老爷子啊,这老爷子....老爷子.....身体还怪硬朗的!

    饶是安明月心情再糟,也不由地噗嗤笑出声来。

    方小白也跟着嘿嘿干笑了几声。

    安明月闭着眼睛横躺在沙发上,过一会儿,悠悠地说:你怎么还不走?

    “去哪儿?”方小白问

    “去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啊!”

    方小白挠挠后脑勺,说:误会,都是误会!

    又小心翼翼地问:时非那儿都说清楚了。

    安明月的脸一下子晴转多云,长长地“嗯”了一声,方小白高兴极了,在她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说:我老婆真棒!

    安明月睁开眼,眼波流转:谁你是老婆?!少得瑟!

    方小白也不生气,只是咧嘴傻笑,又问:他同意了?!

    一提这个安明月就头疼,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非的失魂落魄她怎会视而不见,她叹气:同意不同意由不得他!

    方小白看安明月黯然神伤的样子,恨不得跳起来给自己个耳刮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一向心软,万一又起了恻隐之心……

    他谄媚地帮安明月捏肩膀,说:老婆辛苦了!

    越叫越顺溜了。

    安明月阖目小憩,先前那些澎湃汹涌的爱恨情仇突然变得非常遥远,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了。

    她模模糊糊地想:要什么大富大贵,就这样,一斗陋室,良人相伴,温言软语,已胜人间无数。

    方小白看她满脸疲倦,每根头发丝都写着心事,大为不忍。他并不多言,只是更加卖力地帮她按摩着,力度不大不小,刚刚好。

    安明月很是受用,静了一会儿,偷偷睁开一只眼看他,他眉眼专注,脸色平静而柔和,仿佛在做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她心下一动,说:你不问问我爸为什么打我?

    方小白:为什么?

    安明月被他逗乐了:你倒是从善如流。

    方小白笑。

    安明月叹气,说:我们已经八年没见过了,那时候他比现在精神多了,也是一巴掌把我打出了家门,力气大多了,我半边脸足足肿了三天。

    方小白手一顿,没有说话,继续按摩着。

    安明月木木地往下说:我大二的时候妈妈就死了,被气死的。

    我爸外面有了人,据说是初恋,天天闹着要离婚。这事儿应该早几年就有了,不过死瞒着我一人罢了。

    我考上大学后,我爸没了忌惮,闹得更不像话,后来干脆住到别人家去了。俩人公然出双入对,还领了个孩子,原来早就养下了私生子。我妈向来心高气傲,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

    我知道后整个人都崩了,哭过,求过,骂过,可我爸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心,没等我妈过周年他就和那个女人结婚了。

    一家三口住在我妈亲手置办的家里,其乐融融,还怪我不懂事,我还能怎么懂事?!

    我从我妈的遗物里翻出了她的日记本,原来她更早就知道了蛛丝马迹,却咬牙隐忍着,不仅是为我,还为我爸,她这一辈子就爱过他一人,总盼着他能回头。

    那时我不过是个学生,我爸年富力强,坐拥娇妻爱子,对我的愤怒和反对视而不见。

    我就故意折腾他,旷课,挂科,胡乱谈恋爱,学校下了几次警告,鉴于我成绩尚好还是给了最后的机会,我看他痛心疾首的样子,感觉没有比那个更解恨的。

    后来我干脆不写毕业论文,他不到处显摆他女儿会读书吗?我偏偏化身为剑,用自杀式的方式来惩罚他,我成功了,他被气得进了趟医院,从此对我甩手不管了。

    方小白从来没听安明月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往事那么惨烈,她却语气舒缓,语气里有种事过境迁的沧桑和悲凉。

    “这么隐秘的事情她都愿意讲给我听!”方小白想,一股涓涓暖流缓缓在心头流淌,有种奇异的满足和快活,再想想她当年的孤独无援,又恨不得削尖脑袋钻回去,那时他若在该有多好。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问:后来呢?

    安明月叹气:后来我与他断了联系,虽然没拿到毕业证,但我底子还在,在一家外贸公司慢慢做,也算自给自足。

    足足有两三年,我不联系他,他也没有任何消息。我虽意气用事,但心里对他还是期待的。

    有一天,他突然找上门了,我记得那是个初夏的黄昏,彩霞满天,在他脸上镀上一层红光,看上去格外慈眉善目,那一刻我心软了,我想:他终归还是挂念我的。可他一开口却是让我去验骨髓,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查出了白血病。

    我傻了,那一刻心底冰凉,出于本能和愤怒,我立刻拒绝了,他苦苦求我,我更受刺激了,为了他和那个女人的儿子他居然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而我在外流落颠沛这么久他却不闻不问。

    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我避开了,为了不被他纠缠,我休假去了巴厘岛,

    她顿了一下: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时非......

    方小白很平淡地哦了一声,心里却醋海翻腾,那一年自己在干什么?巴厘岛那么美的地方咋就没想到去看看?真是该死!

    安明月继续说:我在巴厘岛待了一周,心情起伏很大,......前思后想,决定回来去验骨髓,可那个孩子已经等不得,他去了!

    安明月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显然这件事情一直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她,让她至今还耿耿于怀:我傻了,我没想到他连一周都捱不过去,我见过他几面,他胆子小,总是躲在大人后面偷看我,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他还试着叫过我一声姐姐,我理都没理他,那个时候的我一身戾气,眼里哪里容得下他?......

    说着说着,她用手捂住了眼睛,泪水很快从指缝里渗了出来。

    方小白顿觉自己心肝肺脾肾一起跟着扯疼,他抽出纸巾给她,柔声道:你不要这么自责,那时你也不过是大孩子,你也不想的。

    安明月闻言却哭得更厉害了,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这件事情埋在心里太久,已经生根腐烂,拔都拔不出来了,往事像一只插销,死死地别在心门上,生了锈,以为永远都打不开了,却在今天重见天日,让人又痛又快。

    方小白跪在沙发前,不住地轻吻她的脸,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头发,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安明月慢慢平静下来,她说:那天,我爸看到我就像看到毒蛇一样,眼里全都是嫌恶和憎恨,他说:他最后悔的就是剩下我这个畜牲。

    他说我是畜牲,以前我一直是他的心肝宝贝。

    安明月的泪又出来了,她说:我行尸走肉一样离开了这个家,留下了一份医院的检验报告,其实我和那个孩子的骨髓并不匹配,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

    那段时间我过得暗无天日,一度想要自杀,我早就没了妈妈,父亲又成了头号仇人,现在一个小生命间接因为我离开了人世。

    心灰意冷,愧疚和自责像毒蛇一样吞噬着我的心,我不知道我活着有什么意义,直到我发现我怀孕了,整个世界突然明亮起来。

    我觉得这一定是上天赐给我重生的机会,可能那个孩子又转世投到我的肚子里了,靠着这点微弱的信仰之光,我慢慢坚持到了现在,变成了单身妈妈,养大了星仔,开了小饭店,遇到了你们,生活开始圆满,我也随着孩子一起长大成熟了,可是,在我万万没想到的时刻,我爸又出现了,伴随着一记熟悉的耳光......

    她说不下去了,方小白紧握着她的手,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安明月对他粲然一笑:不用担心,现在的安明月不同往日,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况且我现在不是一个人,我有星仔......还有你......

    方小白听得心潮澎湃,她把自己当成了最亲近的人,这种感觉...真好!

    他把脸轻轻贴在她的胸口,说:幸好好我们遇到了彼此,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了!

    安明月伸手搂住了他,含泪笑了,真好,虽然他们命运多舛,但终究找到了彼此,穿过汹涌的人群,穿过万水千山,在时间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怀着满腔的热和目光里沉甸甸的爱,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对方的身边,抓紧了彼此的手,从单薄的身体里生出无限的力量,来抗衡这个冰冷的世界,抗衡所有的不堪和凉薄。

    时非到底不甘心,反复找过安明月好几次,不想安明月决绝起来非常可怕:她不吵不闹,不亢不卑,却让时非从心里发寒,这股寒意瞬间蹿到头发稍和脚底板,冰凉彻骨。

    时非日憔悴而又彷徨,他不懂安明月为什么像湖面漂浮的薄冰,明明触手可及,一碰却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空留一滩水痕,就像他心里的泪痕。

    再痛苦,他也不会在安明月面前流眼泪,他有他的体面和尊严,说到底,他是个爱惜羽毛的人,只是太执着,这个执着里又掺杂着不甘和耻辱,是的,他实在想不通方小白哪一点比自己强,除却赌气和折磨自己,安明月没任何原因去选他。

    他到底年轻,顺水顺风,不知道该走的人迟早会走,与其非里勒紧手里的线,不如等风来的时候就放手。

    这个世界上,不是牵了手就一定会走到最后,就像刚好在赶不同的列车,原本以为能长久同行的人,结果提前下车了,看似遗憾,但人生海海,总要允许有人错过你,才能赶上最好的相遇。

    这天中午,安明月出门办事,走了一段路后发现没带全证件,就急急忙忙往店里返。

    快到门口时,她一眼就看到了安爸爸和秦阿姨:两个衣着考究的白发老人在一群小年轻当中特别显眼,他们就坐在门口的位置,隔着玻璃门可以把他们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安爸爸抬头四处打量着,还时不时和秦阿姨说着什么。

    安明月鼻头一酸,脚好像被万能胶粘在了地上,一步也动不了,只是痴痴地看着他们。

    安爸爸浑然不觉,小声就问秦阿姨:她不会突然回来吧?

    秦阿姨无奈地笑:你自己也看到了,她刚出门,还带着包,肯定去办事了。

    又说:要我说大大方方地来看她就是,哪里有老子到姑娘家吃饭还得掏钱的道理?

    安爸爸小声道:你小声点,看她这生意还算不错,就可惜了她那双手,哪是伺弄油盐酱醋的手啊,你不知道,小时候她琴棋书画......。

    秦阿姨打断他,好脾气地笑:知道,知道,你都说过几百遍了。

    这时,服务员端了两大碗热气腾腾的串串儿过来,嘴里念叨着:大碗,微辣,您二位请用!

    安爸爸拿起筷子,送了一口到嘴里,突然老泪纵横,吓得秦阿姨赶快递纸巾过来,说:这又是怎么了?

    安爸爸用纸巾捂住眼睛,语带哽咽:你不知道,这是琴心的味道,这孩子心细,一直惦着她妈呢,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秦阿姨默默看着他,老小老小,年纪越大,人的心就越软,眼窝也浅,眼泪说来就来。

    安明月远远看着他们,心里百般滋味,千转百回。

    突然肩膀上重重地搭上了一只胳膊,她一惊,是方小白,他说:怎么了?石化了?

    安明月嗔怪地横了他一眼,方小白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店里的两位老人,他心思敏捷,稍一转弯立刻明白了,他搂着安明月说:走,会会我老丈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