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与谁行

第三十三章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这天傍晚,天色阴霾不定,乌云压得低低的,北风吹得树叶哗哗直响,暴风雨似乎马上就会席卷而来。

    王子强在附近办事,顺路送了一份文件给安明月,刚忙过一波晚高峰,安明月在后厨帮忙,闻声擦擦手就出来了。

    她粉黛未施,素着一张脸,穿一身红黄相间的工作服,腰间系了个带子,隐隐勾勒出窈窕的身材。

    王子强笑:哎呀,这女神落入凡间了。

    安明月叹气:什么女神,早就是黄脸婆,孩子他妈了!

    言语中略带点笑意,并没有什么伤感。

    王子强把牛皮袋递给她:这是专利转让合同,你过过目,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我带回去,三个工作日内就把钱给你打过来。

    安明月又撩起围裙擦擦手,小心翼翼地抽出两张薄薄的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她一条条细细看了起来。

    她垂着长长的脖子,神色专注,睫毛微动,眼角已隐隐有了细纹,却依然有静若春花的美。

    王子强暗想:女神就是女神,就算在油盐酱醋里打滚,依然难掩光华。

    安明月看得很认真,有几个有疑惑的地方,就认真地请教他

    王子强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忍不住说:也就是三十五万而已,不用整得这么肃穆,跟签订两国条约似的。

    安明月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说:对我等贫民来说,这就是巨款,就是天大的事啊!

    王子强一顿,自觉造次了,赶紧说:也就是你归隐庄园,你若有心,多少个三十五万不是垂手可得的?!

    安明月默然了一会儿,说:天下哪有掉馅饼的事情,要想活得自在,活得理直气壮,还是得花自己一分分赚的钱才行。

    王子强半真半假地朝她竖起了大拇指:有骨气!!

    俩人正说说笑笑,厨房老赵和前台孙芳收拾利落了,试探说:老板娘,没事我们就先撤了。

    安明月往外面一看,风越刮越大,道路两旁的树都被吹弯了腰,落叶混着碎花在空中打着旋,隐约还能听到远处的滚雷声。

    她赶紧说:快走吧,这雨说下就下!

    又对王子强说:快快,咱们过过最后两条也撤吧!

    天色整个暗了下来,店里空荡荡的,他们两个头碰头一边商量,一边说笑,王子强言语幽默,又很有分寸,安明月在他面前非常放松,加上马上有笔巨款入账,不由地嘴角噙笑,面带喜色,看在方小白眼里却格外地刺眼。

    他一推门,挟裹着一股寒意直冲进来,俩人闻声抬头,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安明月问:你怎么来了?

    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落在方小白的耳朵里却是诛心的质问。

    他刚路上遇到老赵,一听说明月还在店,立马二话不说就赶了过来,不想却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他硬梆梆地回了一句:怎么?我来的不是时候?

    安明月一愣。

    王子强人精儿一样,马上就感觉到了异常,打着哈哈:老同学,怎么不介绍介绍啊?是你家那位吧?

    他向方小白伸出手,热情地说“王子强,明月的大学同学,这次的合作伙伴!

    方小白非常敷衍地握了握他的手尖,转瞬就松开了,脸上的不耐烦掩都掩不住。

    安明月勉强笑着:这是方小白。

    然后就打住了,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的身份,王子强知道她已婚生子,突然冒出个未婚夫,要想说清楚还就得罗里吧嗦解释一堆,她和王子强关系还没到那一步。

    方小白更不高兴了,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王子强多聪明的人,立刻把安明月签了字的合同收到文件袋里,说:这就完事了,不耽误你们,你们聊!

    王子强一走,安明月脸上的笑也跟着凝固了,她语气生硬地说:怎么回事?好好地给人家看什么脸色?

    方小白胸口一堵,气急反笑:是啊,我凭什么给他脸色?谁拿我当根葱啊?对不起,我让你拿不出手,羞于启齿了!

    安明月深呼吸了几次,尽量语气平和地说:我很累,不想吵架。

    方小白冷冷一笑:是,对着别人就笑得像朵花,对着我就累!

    安明月还是耐着性子:方小白,拜托你成熟点,我这一天天精疲力尽的,真没有力气哄你。

    方小白却一下子怒了,喊道: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嫌我不够成熟?哼,恐怕还嫌我不够担当吧,是,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几十万的合同,我也没有办法帮你要回星仔,你说实话,是不是早后悔了?

    大概这番话他憋太久了,说得又急又快,像毒箭一样嗖嗖直往安明月心窝里扎。

    尤其是听到星仔,她脸色顿变,直着嗓子喊到:我说过别和我提星仔的事情,这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难道我不是他亲爸,连问的资格都没有?”方小白的嗓门更大了,眼睛红红的,喷着愤怒的火焰。

    安明月侧过身,抓住桌沿,深吸一口气:你不要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方小白被这四个字刺激到了,困兽一样在店里团团转,一脚踢翻了个板凳,乒乒乓乓一阵巨响,在空荡荡的店里听起来格外心惊肉跳。

    安明月终于压不住火了,她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处理,我并不指望你帮我什么,只是拜托别拖我后腿就行,难道这样你都做不到?

    “哈哈哈哈”方小白仰头冷笑几声: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吧?你压根就是看扁我,觉得我没资格帮你!

    一阵无力的挫败感涌上心头,安明月疲惫地闭上眼,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无话可说。

    方小白逼视着她:你不用对我阴阳怪气的,我方小白不爱零碎着受气,也就是你我才忍到现在,你今天给句痛快话:你是不是准备一家三口团聚了?

    安明月陡然张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她觉得心口一阵酸涩,她把所有的苦悄悄嚼碎了往下咽,居然换来这么一句话。

    方小白背对着她,说:放心,小爷不喜欢拉拉扯扯,你要走我绝不会留,你也不用为难!

    不等安明月说话,他一摔门,冲了出去。

    安明月愣了一下,追了上去,刚到门口,哐当一声响雷直接炸在头顶,豆大的雨点紧接着劈里啪啦砸了下来,又密又急,砸在脸上生疼。

    安明月眼睁睁看着方小白在雨里越走越远,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背后的衣服上有打湿的印子,铜钱般大小,他却走得又快又急,带着怒气和决绝。

    安明月把嘴里的那声呼喊咽了下去,突然悲哀:什么时候我们变成了这样,他宁愿冲进雷电交加的大雨里都不愿留在自己身边。

    两行泪水静静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想:我到底是个有罪的人,不配拥有幸福,所以身边的人才一个个远去.......

    方小白这一赌气就一个多星期没有消息,刚开始安明月心灰意冷,觉得落个耳根清净也不错,时间长了却有些犯嘀咕,方小白当时受伤决绝的表情一直在眼前晃,让她心中也泛起了淡淡的懊悔:这段时间自己急火攻心,的确忽略了他的感受。

    她决定主动去找他,他一向爱面子,人又别扭,这个台阶她必须得给他。

    安明月并不是第一次到店里来,可今天小六的笑却特别浮,热情得语无伦次,一会儿说方小白在,一会儿又说可能出去了。

    安明月心中起疑,推开他直接往后面走去,还未走近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那是女孩的笑声。

    安明月顿了顿,还是推门进去,里面的欢声笑语嘎然而止,俩人抬头讶然地看着她。

    女孩是之前小白带到姥姥寿宴上的那个佳佳,大夏天的,她穿着无比清凉,短裤下两条蔷薇色的长腿光洁而健美,高高的马尾在空中摇晃,她正从保温杯里倒鸡汤出来,看到安明月顿了一下,然后打招呼:哎呦,星仔妈妈来了啊!

    声音尖厉高亢,带着不自然。

    到底是小女孩,为了刺痛她已经拼尽全力。

    安明月看方小白,他本来悠闲地横躺在沙发上,此刻折起身,看着安明月,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安明月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像被人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刮子,一股浊气在胸口翻滚:她多大的人了,还要排着队和这些小姑娘争风吃醋?!

    她转身就往外走,一阵风似地从小六身边刮过。

    小六快追两步,试图解释:嫂子,她刚过来,……她是第一次来……真的。

    原来他早就知道,所以才吞吞吐吐。安明月一阵难堪,有温热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头一低,走得更快了。

    夏天的中午,太阳明晃晃的,热乎乎的风扑面而来,很快把她的眼泪吹干了,眼眶却又酸又涩。

    不知道走了多久,身边突然传来了一阵重机摩托低沉的轰鸣声,安明月一看,是方小白,他骑着车默默跟在旁边,带着头盔,隐隐看到一双眼睛,却看不到表情。

    安明月脖子一硬,转回来不看他,方小白不说话,他用长长的腿撑住地,拿出一个小头盔递给她,示意她坐到后面。

    安明月一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来气,转身就往前快走,方小白并不勉强她,只是骑着重机一路默默相随,路人纷纷惊讶地回头看他们,似乎在说这种配置的重机开这个速度,简直暴殄天物。

    安明月又气又囧,走了一段路,拦下了出租车,方小白并不阻止她,而是停在原地静静地看她上车,安明月坐在车里,与他四目相对,却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终于她一咬牙,吩咐司机:开车!

    车往前滑行了一段,小白还在原地,安明月从后视镜里看他,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出租车一拐弯,连小黑点都不见了。

    安明月没有想到,这是她和方小白见的最后一面。

    方小白消失了。

    过了好几天,美玲气急败坏地闯到店里:你俩怎么了?方小白怎么去缅甸了?

    “什么?”安明月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说:去多久?

    美玲仔细端详她的表情,奇道:不会吧,连你都没打招呼,那我就没啥好介意的了。

    她端起桌上的一杯水,咕嘟嘟灌下去,说:有个朋友想买车,这两天给他打电话老是关机,今天我去店里一问,好家伙,一个多星期没有人影了,说缅甸有十几辆低价重机,来路不太正,他带着小六去谈了。

    安明月木木地问:去多久?

    美玲摇头:不知道,看那阵仗估计时间不短,整个店都委托给柱子了,让他全权做主。

    她想一想,说:我还是觉得不对,有点蹊跷,小白做生意从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哪来这么昂扬的斗志,还跑那么远......

    安明月不说话,心里五味陈杂:在这个关口负气一走了之,丢下烂摊子,还真是方小白的做派。

    她捂着脸,觉得心活生生地被撕裂出一道血口,丝丝地吐着凉气,她就知道,这个世界除了自己,谁都靠不住。

    方小白一去无音讯,别说电话,连封短信都没有。

    一个天天在身边打转的人,就这么突兀地消失了,安明月怅然若失,心头隐隐疼痛,人还强撑着,在家和店里辗转,店里的人突然发现她一夜之间憔悴得不像个样子,人更加沉默,若非必要,一句话都不说。

    时非那里还是没有消息,她正式找了律师,对方却告诉她,这种情况,最好去北京打官司,毕竟时非常驻地在北京,法院传票也能及时送达。

    看安明月一脸惘然,他欲言又止,安明月立刻感觉到了,说:王律师,有话不妨直说。

    王律师叹气:这种类型的官司最拖人,耗时间又耗钱,最好是庭外和解了。

    安明月苦笑:如果能和解,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王律师拿张名片给她:这是我同学,在北京律师圈也算有点名气,专门打这一类官司,收费自然比我贵,但肯定物有所值,你可以联系看看。

    安明月感受到他的善意,心头一暖,一叠声地致谢。

    回家的路上她却神思恍惚,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车撞了,大卡车在她前面不到一米处嘎然而止,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刹车声,司机伸出脑袋,对着她狂骂不止。

    安明月充耳不闻,只是急急走开,走了好久依然心有余悸,一颗心在胸膛里狂跳不止,明明又怕又难过,眼睛却干涩疼痛,一滴泪都没有。

    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时小白要是在该多好!

    安明月强撑着回到家,门口却站着两个她做梦也没想到的人:安爸爸和秦姨。

    他们提着旅行包,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刚下火车。

    安明月一愣,在她最孤立无助的时候,身边出现的居然是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多么讽刺!

    他们一脸关切地看着她,安爸爸失声道:这才几天,怎么就瘦成这样?!

    安明月低头开门,泪水突然纷纷落下,她以为自己已无泪可流了,可怎么一看到他,心中的委屈和悲苦就像潮水一样汹涌澎湃,关都关不住呢?!

    安爸爸和秦姨交换了一个眼神,跟着进去了,房子虽然布置得温馨可人,到底窄浅。

    安爸爸脸色露出一丝不豫,他在餐桌旁缓缓坐下,说:别忙了,我们不渴。

    安明月躲在厨房里擦干了眼泪,还是端了两杯菊花茶出来,秦姨温和地说:你坐下,你爸爸有话要说。

    安明月很想像以前那样大喊着让他们滚出去,最终却还是顺从地坐下了。

    安爸爸从旅行袋里拿出一个鼓囊囊的公文包,往桌上重重一放,说:孩子,我知道你遇到难处了,以前爸爸是不知道,这次我和你秦姨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拉开拉链,里面是一摞摞粉红色的人民币。

    安明月的泪又出来了,秦姨赶快递了一张面巾纸过来,泪水却越擦越多,最后她索性趴到桌上哭了起来,开始还是小声的啜泣,哭声却越来越大,简直撕心裂肺,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又变成了孩子——满腹心酸和委屈的孩子。

    安爸爸绕过来,俯身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语带哽咽:月月不怕,月月不哭,爸爸在!

    小时候她受了委屈,总是不管三七二十扎到他怀里就哭,芝麻大的事哭得惊天动地,那时,爸爸就是这么安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