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人节

序章 12

    更早一些的时候,孙亨接到消息,说是毛慨的家属又来了。

    孙亨看王合,王合不说话。

    “你去瞅瞅呗。”

    “我不去。”

    “怎么了,说不定人家是来提供线索的呢,你还不去,有没有职业道德啊你。”

    王合拉过转椅歪了嘴角,“还提供线索呢,上回搁那里又哭又闹,没给自己整医院去都不错了,差点儿没赖上我,这次谁爱伺候谁伺候。”

    “你这个同志怎么思想觉悟这么低啊,一点儿困难都克服不了,人家是受害者家属,儿子没了情绪激动一点不是很正常嘛,就不能体谅体谅,安慰安慰人家。”

    “你觉悟高,那你去呗,上次不知道是谁在厕所里躲了半个钟头。”

    “上次你和人家对接的,你和她比较熟嘛。”

    “你要实在不愿意,在咱组里再找个人替咱不行吗。”

    “她说,要见负责人,咱俩要是都不去,那就找咱头儿去了。”

    “那不能,没办法了,就你吧。”

    孙亨抓耳挠腮地站起身。

    “你上次见的时候没多嘴吧。”

    “没有,我就说我们会努力找人的,别的什么都没说,她那个样子谁敢告诉她。”

    ……

    周舒玲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泛黄的发丝像凌乱的枯草,满脸的皱纹刀刻斧凿,布满血丝的双眼毫无生气,肿胀的眼袋更添憔悴。此刻她靠着椅背瘫坐着,眼睛直愣愣地不知道看向什么,孙亨坐下来,琢磨着接下来如何开口。

    “警察同志。”周舒玲的声音游丝般漂浮在空气中,孙亨一时间没能抓得住,“人还没找到吗?”

    “您先别急,再耐心等等,我们,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孙亨实在说不下去,他不想给这个孤苦伶仃的女人虚假的希望。

    “我知道,我知道,我其实都知道。”周舒玲看起来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要晕倒。

    孙亨也有孩子,他能明白周舒玲的意思,恐怕上次配合DNA检测的时候她就已经察觉到不对了,事已至此,他不想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凝固着的空气令人难堪,孙亨很想赶快把她送走,短短时间他已经如坐针毡。

    但是孙亨必须思考。

    周舒玲在案发时间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没有犯案的可能。

    眼下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不像是有线索提供。

    那她来干什么?

    只是单纯询问案子的进度吗?

    “我弟弟来了,我先回去了。”

    周舒玲颤抖着身子站起来,险些把面前的纸杯碰翻。

    孙亨恍然大悟。

    自己刚才不应该沉默的,孙亨知道自己还是犯了错,这个女人这次没有哭天抢地、歇斯底里,她的悲伤太过温和,柔软地触碰他的内心,宛如深冬的夜雪,静静降落在冰冷的大地。

    女人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孙亨没能更早看出她眼睛里的决绝。

    今天她是来确认儿子的死讯的。

    周舒玲晃晃悠悠着走到门口,孙亨上前扶住她,他看不得这个。

    那时候他注意到女人冰凉的手,那只粗糙的手早已皴皱,像是被活生生镀上的一层古旧,明明对方和自己差不多大,她的手却呈现出不符年龄的迟暮。

    孙亨想起毛慨,他的手想必是光滑细腻的,她的母亲把他保护得很好。

    可惜。

    重新审视起周舒玲,她垮着身子慢慢走向出口。

    她塌陷的脊背下是填不上的空洞。

    她手背上虬结的纹路是无根的枯。

    ……

    黄北岳接到孙亨电话的时候,他正驱车在回家的途中。

    “怎么了?我可已经下班了,请我吃饭啊?”

    “你在哪儿呢?”

    “在路上。”

    “那就行,我问你个事儿。”

    “说。”

    “依你的经验,你觉得毛慨受的是什么样的伤?”

    “我不都写报告里了吗。“

    “我的意思是,能确定毛慨的血迹是动脉破裂造成的吗,就这个能咬死不?”

    “八九不离十吧,怎么了?”黄北岳皱着眉头按喇叭,“会不会开车啊,这人怎么不打转向。”接着他重新清清嗓子,“我们在现场确认过,预测的出血量,还有血迹的形态都没什么问题,我之前说得很清楚啊。”

    “不是。”孙亨少见地吞吞吐吐起来,“我的意思是,这个伤能确定是致命伤吗?”

    这时候后面传来此起彼伏的锐鸣,交通指示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绿了,黄北岳慌忙踩下油门,“你想说什么呀?”

    “毛慨真的死了吗。”

    黄北岳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我的说法是,伤者的情况不容乐观,明白吧,得不到及时救治的话,我认为生存的概率是很低的,你们应该已经查过学校附近医院的记录了吧。”

    “确实没有毛慨这个人的入院记录,不过我们也只是排查了比较近的几家,而且我突然想,有没有可能那个现场就是伪造的?”

    “伪造现场的话,那血量也太夸张了。”

    “你说可不可以提前一段时间把血抽出来,在冰柜里存着,到时候再拿出来解冻,洒在现场。”

    “行不通的。”黄北岳打着方向盘,观察着路况,“血液冻存之后会变质的,和新鲜血液的成分有差别,这个我们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哦,那我再想想。你不是认识医院的人吗,有空的话也帮我问问。”

    “行,别老是忙,抽空休息休息,连轴转脑子慢慢就转不动了。”黄北岳降低了车速,“不说了,我到家了,我先挂了。”

    ……

    黄北岳在地下车库锁好车子,站进电梯,理了理皱巴巴的衬衫,这一身几天没换了。

    打开房门,他直奔书房。

    “爸。”小姑娘站起来。

    “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呀,老师说我进步了。”

    旁边的路易冲他点点头。

    “老师辛苦了,今天留这儿吃个饭呗。”

    不了,谢谢叔叔,我晚上还有事儿。”路易笑了。

    “好,诶豆豆,你妈哪去了?”

    “刚出去买菜去了。”

    “好,我去换个衣服,你跟老师好好学啊。”黄北岳向路易点点头,关上了书房门。

    “我爸终于回来了,中秋节那天本来说好要去爷爷奶奶家,结果他晚上跑出去加班了,把我妈给气坏了。”豆豆说。

    “是出差了吧。”路易举着红笔对照着答案,“你看这儿又错一道。”

    “哎呀,不是出差,我爸是法医,他加班是去办案子去了。”豆豆瞅了一眼辅导书,“哎呀,这个这个,我会的会的,失误啦。”

    “法医?中秋节啊?”

    “对啊,不过我爸在家不聊工作,警察好像都这样吧。哎呦你等等,我再算一遍。”

    “法医。”路易失去了严肃的表情,露出了贱兮兮的笑容。

    “嘿嘿嘿嘿。”

    “老师又犯病了。”豆豆嘀咕。

    “说什么呢你,我去上个厕所。”路易走出书房,客厅里没见人,厕所灯是关着的,换衣服的话未免太久了。

    路易挪到黄北岳的卧室门前,听见里面打电话的声音。

    “对,对……中秋节那天,锐器伤……你们那儿没有是吧,那附近几天呢?哎呦没事儿没事儿,帮我一同事打听打听,好,好,谢谢啊……”

    路易飞快拐进厕所,按下冲水键,然后慢悠悠晃回书房。

    好机会。

    “算得够久了吧,算出来没。”

    “算出来了算出来了,我本来就会嘛。”

    “好,今天的任务完成了,时间也到了,我收拾收拾就走了哈。”

    “老师老师。”豆豆拉开抽屉,“这个给你。”说着递上一袋巧克力。

    “谢谢啊。”

    “老师,你能带我去你们学校看看吗,我想知道大学是什么样子的。”

    “你这是在贿赂我啊。不过我也不太清楚行不行,可能不让吧,我回头问问。”

    “谢谢老师!你肯定有办法,老师你看着傻乎乎的,实际上贼精贼精的。”

    “嗯?你再骂,我不干了。”

    路易在玄关换鞋的时候,黄北岳才从卧室里出来。

    “老师要走了啊。”

    “是,呃,那个叔叔,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别客气。”

    “您是法医对吧,我想知道,案发现场的血迹能不能检测出安眠药之类的成分,就是如果有人用了这样的药物,是能用遗留的血迹检测出来的吗?”

    “这个当然可以。”黄北岳笑笑。

    “好的好的,谢谢您。没事儿我先走了,叔叔再见。”

    黄北岳目送路易走进电梯后才关上房门,他想起来,这位年轻的家教就是在那所大学就读的。

    ……

    路易回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李处站在自行车棚等他。

    “不是,哥们,你来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啦。”李处愉快地把胳膊搭在路易肩上,“跟我走吧哈哈。”

    “咱们这么整会不会被逮起来啊。”

    “没事儿,露馅儿了大不了被批一顿,除非人是你杀的。”

    “我去。行行行。豁出去了我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