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人节

序章 14

    手表上的指针指向午夜两点钟。余不正睁着眼,倾听着心跳的声音。

    时间就要到了。

    舍友已然安睡,要么呼噜要么梦呓。

    本来该这样的。

    现在床铺上没有声音。没有呼噜声,更没有呼吸声。

    余不正翻身坐起,轻手轻脚下床,打开衣柜。

    借着微弱的光亮,他检查着衣柜内的物品。

    短刀,一副手套,以及口罩和帽子,还有鞋套。

    为了以防万一,他准备了两把刀,分别小心翼翼装入了两侧的口袋。

    穿戴好之后,他从桌下拖出了事先早已经清空的大件行李箱。

    行李箱碰到桌角,迸出响亮的哐当一下,吓得他浑身冰凉,他迅速蹲下,屏住呼吸,悄悄等待了一会儿,虽然没什么必要。

    夜还是那个夜,不会因为什么改变。

    余不正轻呼一口气,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着走廊上的声音。

    黑暗凝然不动,夜晚寂静无声。

    轻轻打开门,安静的气氛中,木门的吱呀声格外刺耳。

    余不正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动静,这才提着行李箱,闪到走廊。

    楼道里漆黑一片,只有安全出口的标识冷冷闪着诡异的绿光。

    他的胆子又大了一些,于是直起了腰,一步一步踏下楼梯。

    很快就要进入一楼警察的视野了——如果他没有睡着的话。

    余不正感到心脏在猛烈地搏动,大脑中奔涧鸣雷,飘渺的恍惚感占据了意识,呼吸也愈发困难。

    去吧。动手。

    缓缓站起身,慢慢走下楼梯。摄像头此刻就在他的斜上方,他踮起脚尖,迅速而精准地将鞋套套在了上面。一套动作完成后,没有谁出现在自己眼前。

    现在,注视自己的眼睛消失了。

    接下来,来到一楼,站在大厅中,透过值班室的窗户,余不正看到里面并无一人。

    又是这样。

    抬起封锁线进入走廊,慢慢靠近活动室,它的门如意料中虚掩着。

    余不正的手伸入口袋,慢慢抽出那把短刀,他的双手从未如此冰凉。

    开始吧。

    门被推开,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余不正举起刀子,随便往空气中划了一下。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想象着遍地鲜血的模样。

    想不出来,他怕血。

    余不正脱下外套,把它和刀子装进了行李箱的夹层,之后摸出另一把刀。

    来到阳台,余不正把靠在矮墙边的纸箱搬下来,清理出一条道路,接着踩在矮墙上,小心地跳下来,来到生活指导教师室的阳台。

    这个房间余不正没见过里面的样子,只听说是堆放杂物的,透过阳台门往里窥视,是一片不见底的黑。

    穿过阳台,挪开障碍物,尽量不发出声响,越过了下一道矮墙。

    终点到了,余不正闪身进入休息室。

    他仿佛看见毛山仰躺在床上,大张着的嘴巴淌着哈喇子,一个死期将至的男人,浑然不觉地做着春秋大梦,也许在那里,他过着比现实幸福百倍的生活。

    余不正站在床前,手中的刀高高举起。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见了。

    不对。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余不正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寻找某个答案。

    现在他平静了不少,脑海中描摹起凶手站在这里的情景。

    他面前的不是人。而是……

    虫子。余不正的眼神瞬间凌厉,手中的刀刃迅速落下,悬停在床的上方。

    ……

    这可真是个无聊的剧本。

    时间是技法高超的魔术师,忽快忽慢地从每一个人的身边流逝。

    无光的黑夜中,一盏孤灯将亮色投入到房间,屋内的视野不算太糟。

    脚步声在来回搅扰,让余不正有些心烦,所幸很快外面就归于寂静,夜晚恢复了它的怡然安宁。

    他费劲地眨巴眼睛,熟悉的恍惚感一阵一阵。

    “嗨。”占卜师轻快地在他面前挥手。

    “嗯?”余不正茫然四顾,“我刚才睡着了?”

    “算是吧。”占卜师有些衣衫不整,头发看上去有点儿湿漉漉的,气息也比平时略重。

    “刚刚我想了一点儿事儿,现在明白一点儿了。”

    “还在想那个案子?”

    “对,之前我总是在想,有没有能避开监控进宿舍的办法,排除凶手体术特别好的可能,就是利用监控死角,但是这样的死角几乎没有,就今天,我想出一个可能。”

    “为什么要认定凶手是外面的人呢?”占卜师貌似对刚才的话不感兴趣。

    “不是认定,只是分开讨论而已,楼内作案不是没可能,而且难度要小很多,所以我只是想先从更有趣的方向来思考罢了。”

    “有趣么。”

    “所以我要先问你一个事儿。”

    “嗯?”

    “毛山来过你这里对吧。”

    “对。”

    果然。

    “他那次来问了什么问题,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这有关系吗?我可记不太清了。”

    “没什么关系,只是确认你和他见过面就够了。”余不正的身体开始后仰。

    占卜师看着他没说话。

    “见过面,说过话,你们之间就会产生联系,只要有了联系,就可能衍生出更复杂的关系,甚至动机。”

    “这话可不中听。”

    “抱歉抱歉,但是还是得说,恭喜你加入我的嫌疑人套餐。”

    “什么意思?”占卜师看上去并不紧张,语调中甚至有一丝戏谑。

    “也不是说谁都有嫌疑,但是等我说完就知道,满足一定的条件才有作案的可能。”

    占卜师定定看着余不正,好像他脸上爬着一只南洋高加索大兜虫。

    “从一开始,我就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案发时间是在凌晨,加上尸体没有抵抗的痕迹,所以我就想当然地觉得他是在睡觉的时候被人杀掉的,但是这其实不一定,只是案发的时候现场的环境让人下意识地会去这么想,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毛山对凶手并没有防备,凶手行凶的时候,毛山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依据呢?”

    “没有依据,只是我的感觉。”余不正并不觉得没有底气,反而愈说愈兴奋,占卜师像是在思考什么,没有打断余不正,余不正却停了下来,等待前者的反应。

    “继续吧。”

    “如果这么想,嫌疑最大的应该是毛慨,但他现在消失了,现场又留下了血迹,他遇害的可能性更高些。”

    “所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等我说完嘛。我要重点说的是凶手的手法。”

    “行,那凶手是怎么在不被拍到的情况下溜进来的?”

    “用不着溜进来,是毛山把凶手放进来的。”

    占卜师的脸逐渐拉远。

    “……是不是他放进来的都会被拍到的。”

    “不会的,”余不正平稳一下呼吸,“凶手走的是侧门。”

    “侧门?”

    “很简单,因为走正门无论如何都会被发现,但侧门的监控是有死角的,跑进侧门的门洞是可以躲开监控的,但是侧门是弃用的,锁着门进不去,外面的人的确没办法,但是有内应就不一样了,毛山作为宿管有所有的钥匙,他只要提前解开侧门的锁,或者把钥匙复制一把给凶手,那就都不成问题了。

    “那天凶手和毛山约好见面,早早在学校里躲好,时间到了之后就进到楼里,先从侧门的楼梯上了二楼,再从另一侧楼梯下来蒙住监控,毛山在休息室里等着凶手,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小动作,见面之后,凶手趁他不注意捅死了他,之后又偷偷到休息室干掉了毛慨。”

    “那毛慨怎么会去休息室?”

    “只能想成是凶手或者毛山叫过去的,毛慨的尸体凶手要想搬走估计很费劲儿,大概是用行李箱之类的东西装起来了,接下来有两种运走尸体的可能,一种是等到白天,混在放假的学生里,拖着行李箱从校门走出去,第二种就是在天亮前出校。”

    “哦?”

    “我观察过学校的监控,大部分监控都是朝着马路,基本不会照到人行道,在马路比较窄的地方才会,也就是说凶手从侧门出去之后,可以贴着人行道走一段比较短的距离,然后就可以到一处完全没有监控的地方。”

    “哪里?”占卜师像个捧哏。

    “湖。以及通出去的河。思远河一直通到校外,外校的学生都可以顺着河进学校,从学校里走水路出去也是同理。凶手可以顺手把尸体扔进水里,自己找个没监控的地方上岸,我已经实地看过,校内没有朝着河道拍的监控,所以这么走就没人能发现。”余不正逐渐变态了表情。

    “也许确实可行,但有一点解释不通,凶手干嘛要带走毛慨的尸体?费这么大劲,让他躺在现场不行吗?而且就算凶手是这么干了,也没有证据。”

    “对,所以我在想,毛山遇害的现场很干净,说明凶手应该不会故弄玄虚,整些没有用的自找麻烦,所以凶手带走毛慨的尸体一定有必然性,他不能被警方发现,也就是说,毛慨的尸体可能会直接暴露凶手的身份,和毛山不一样的是,毛慨如果清醒,那他是会反抗的,也许凶手没能一下子解决毛慨,两个人纠缠的时候身上留下了生物信息,可能是毛发、皮屑什么的,凶手一下子没法儿清除干净,就只好把尸体带走,也就是说,如果毛慨的尸体是被凶手半路遗弃的话,一旦找到就可能从他身上发现铁证。”

    “虚张声势啊。”占卜师笑了,“这个解释你自己都不信吧。”

    “看来失败了。”余不正苦笑,“还以为乍一下能蒙混过去呢。”

    “我来给你修正一下,凶手不仅认识毛山,也认识毛慨,所以毛慨也一开始没有反抗,但是被凶手刺中之后,他在死前下意识作出反抗,虽然已经叫不出声了,但还是在凶手身上薅了一把。”

    “这不会是真的吧。”

    “怎么可能,我瞎编的。”占卜师笑。

    余不正皱起眉头。

    “说到底,在案发前,只有你一个人是知道的。”他的声音低下来。“我只在你面前说过,我构思的案发现场,所以除了我,能完全还原出那个场景的人只可能是你。”

    几秒的静默。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怀疑是我?”占卜师不笑了。

    “没办法不怀疑吧,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余不正深吸一口气,“在假定你是凶手的前提下,很多事情都能合理解释了。你和毛山恐怕不只一次见过面吧。”

    “什么意思?”

    “毛山的尸体没有搬运过,说明他死之前的姿势就是躺着的,如果是和别人共处一室,未免太缺心眼儿了,那么什么样的关系能让他在对方面前干出这种事儿?稍微一想,除了亲人之外的可能,就是上床的女人。”

    余不正看着面前身披长袍,头覆轻纱的女性,声音变得干涩起来,“如果是你这样的……算了。总之如果是男女私会,那么提前商量着躲开监控也就不奇怪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反正不像是个正经占卜师。”余不正的手搭在放成一摞的塔罗牌上,翻开上面第一张,结果亮出的牌面不是诸如愚者或者死神的图案,而是个黑桃7,“我可没听说过谁家的塔罗牌张这个样儿,说不定这里只是披着占卜的皮,私下里干着别的什么吧。”

    “你的毛病还是没改。”

    “什么毛病。”

    “顺序啊顺序,你思考的顺序,与其说你是根据证据推导出凶手,倒不如说你是先锁定了我,再脑补出来这么一大长串有的没的,不是吗?”

    “结果对了就无所谓。”

    “那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占卜师把那张翻开的牌放回牌堆的最上面,“你是个勇敢的人吗?”

    “不是。”干脆的回答。

    “好,如果我就是凶手,你敢这么面对面和凶手说这些话吗?你不是这么胆大的人。”

    “……”

    “我再来问你,如果是我的话,杀人动机是什么?我或者毛山又是用什么理由让毛慨大半夜自己跑到楼下?”

    “……”

    “你不在乎动机,只想推演出手法,但是这两者没法儿完全割裂的,少了任何一个部分,你的剧本都称不上是完整的故事。”

    “……”

    “别装哑巴了,我问你,对于我和毛山的关系,你有什么推理的佐证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就认定我和毛山是上床的男女关系?”

    “……”

    “为什么你会直接把我向性交易的方面联想?”

    “是啊,为什么呢。”余不正说。

    “总之第一你的证据不足,第二事件细节还不完整,再好好想想吧,别忘了我的建议哦。”

    余不正站起来。

    “怎么了?”

    “回去了。”

    “稍等,还有个忠告。”

    “嗯?”

    “你说话一向很小心的,今天可不像你,别太松懈了哦。”

    余不正叹了口气。

    ……

    屋外不知何时变亮了些,月亮拨开云层的遮蔽,温柔地捻起一把清辉撒往尘世。

    几分钟后,守夜人披着月光闪身进屋,锁上门,拉上门帘,占卜师端坐着看向他。

    “他果然怀疑到我头上了,不过还没有确切的依据。但是他已经知道毛山来过这里了。”

    “别管了,他再怎么找也找不到证据的。”守夜人没有坐下。

    “今天你见过他了?”

    “接触了两次。”

    “白天的时候?”

    守夜人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太危险了,再怎么说你也不该在白天见他。”占卜师疲惫地靠在椅背。

    “没关系,没人注意到我。”

    “一次两次侥幸,往后可不一定。”占卜师摇摇头,“你得听我的,再这么乱来我就只能把你拴在这里了。”

    “可以试试。”守夜人径直走到桌旁。

    “你看上去有点儿累。”

    “想多了,只是偶尔想休息会儿,现在还用不着,毕竟守夜就是我的工作。”

    “那好吧。”占卜师站了起来。

    守夜人伸出手,轻轻放在占卜师的胸脯上,缓慢地来回抚弄。

    占卜师的脸轻轻泛出红晕,她闭上眼睛,开始了逐渐剧烈的喘息。

    随之而来的是夜的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