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第六章 朱家有喜

    南河郡,洛郢城。

    城南有一条不怎宽阔、却极长的‘花石街’,街名是因铺路的石板由数种颜色山石铺就,于是便有了这个不俗不雅、也不算多动听的名字。

    小城邑里显贵不多,祖上登过金銮大殿的将军府即便多年来声名不显,依然算得上城里顶尖的显赫大户。而今朱家又出来一位将军,虽说品秩算不得高,可好在年轻,说不得那日捞得泼天军功就会扶摇直上。当将军回乡省亲,一城锦绣缎衣、大小官员皆蜂拥而来,不管是有旧交亦或是从不相识,都来坐上一坐,聊上一聊,喝盏茶,混个脸儿熟,就结交下一份香火情分。

    将军府邸就坐落在这条街上,名字不甚动听的一条街,就有了大名气。

    自古方位以东为尊,花石街东端全是豪奢府邸,住的也都是达官贵人。西端则是寻常住户,矮门低舍,或崭新、或破落,与别处无异。城内市井间就将这街名做了分割——花石东街、花石西街。

    东街极静幽,碧瓦朱甍的将军府邸自然有不同寻常的庄严与雄伟,左右近邻在城中也都算得上朱门豪贵。但自知与朱家比较就似同稚童之于壮汉,自矮三分。不但平时不敢恣意喧嚣,就连家有红白事的鼓乐声都要低上三分。

    西街就如别处街巷,贩夫走卒,鸡鸣狗叫,孩子吵骂,泼皮打架,人间烟火气十足。

    平日里人迹寥寥的花石东街这几天骤然热闹起来,非同一般的热闹,与那摩肩擦踵的庙会相比也不逞多让。热闹缘由起自于将军府,平素这个人情淡薄的豪门贵胄竟然在十五那天开始施粥,且听闻朱家将会施粥一个足月。

    施粥自古是善事之首,心底不错的富贵豪族大都会在灾年,支巨锅熬些稀粥施舍饥民,以此换取口碑功德。寻常年景也有施粥,大多是家里有了大喜事,或是为祈福避祸才去做这行善积德之举。而今将军府添丁施粥,声称施足一月,还会洒些铜钱,为小公子招福纳禄。大户施粥不同于官衙,后者在灾荒年景搭棚施粥得看有无资格,肥头大耳、满面红光想讨碗不花自个儿钱的米粥?说不得粥没讨来先吃衙役的棍棒。而前者不做挑选,哪怕锦衣玉带,只要不顾脸面来讨粥,也能蹭得一碗,不过,看人白眼是少不了的。全城乞丐与家境贫寒之人蜂拥至花石东街,也有一些不缺吃穿的殷实住户也厚着脸皮混于其间,不光是一碗米粥,更存心思捞些外财。

    五月二十,东方微明,星夜退去白云寥寥,一个大好的晴朗天气。

    花石东街早已人影绰绰,还未到施粥时辰,早早候着的人们四处逛荡,或扎堆扯闲。闲逛人落脚轻微,闲侃者吐沫四溅却不是高声,高阔朱门前一片空旷,无人敢在此驻足。

    未盼来熬粥的大锅,却先等来了十几盏灯笼,俱是干竹做骨、红绸蒙皮的绚丽红灯。其中两盏足有半人高,高悬于门侧,而稍小的则沿院墙两侧延伸而去。两道鲜红与那两扇朱红大门相辉相映,一股喜气盈盈而出。

    看这场面,是有贵客登门啊。

    有眼色、身子骨也不差的人赶忙上前帮手,或扶梯或搬凳,家丁回头一笑,便心中窃喜。若今个儿轮到这位小老弟撒钱,那还不往自个儿这多扔一把?!

    世间人,世间事,皆以利字当先。

    辰时,也正是晨饭之时,两扇朱红大门洞开,一干家丁抬了三口巨锅出府。锅内热气升腾,掺了五谷杂粮的粥饭色形兼具,浓香四溢。

    粥锅还未放稳,早早候着的一群人蜂拥而来。

    每顿三锅,落在人后兴许就会白等一场。方才还在称兄道弟,到了这时反倒你争我抢,不讲情面。有几人尤为勇猛,虽都是皓发白首,而那些年纪比其稍小的人反倒争抢不过。这几个面色红润、体魄尚健的老头结为朋党,一番左突右进,如同冲锋陷阵杀敌悍卒,阻挡者无不踉跄败退。短短几息,便冲至锅边,各自递出备好的巨大瓷碗。

    一些个体态枯瘦的乞丐骂骂咧咧,骂声初时尚小,待有一人抖搂出这几人老底,寥寥数人的低声咒骂立刻变成了喧嚣谩骂。那人说这几个老匹夫俱是家底殷实,平素就爱做那蝇营狗苟的行径,但凡听说哪里有便宜可占,必定少不了这几人的身影。只要听得有人开仓施粥,哪怕远隔十几里也要跑来蹭一碗。

    自家衣食无忧,何必再来争抢贫寒人家糊口之食。

    盛饭家丁也没个好脸色,可这几位健翁根本不瞧人脸,气定神闲、老神在在。得了粥,喜笑颜开而去。

    几个老不修已然不见了踪影,依然有人谩骂不休,朱府管事听不下去出声喝止,说朱家有喜施粥,你们在府门口污言秽语岂不冲了府里喜气。骂声这才愤愤而止。

    ····

    送祝米,也称送‘粥米’,家里新添了人口,无论男女,大都次日去知会初为人母的女子娘家人,双方约定好一个日子,娘家人便在那天前来贺喜。这个日子也有规矩讲究,男孩大多第五天或是第七天,而女娃则是第十二天。男孩的时日可变动,而女娃第十二天送祝米这日子则是雷打不动。当然,添了人口的人家也会早早知会自家亲朋好友,让其在祝米之日来喝喜酒。

    今个儿是朱府送‘祝米’的大喜日子,未到午时,那些平时只闻其名不识其人的城中头面人物纷纷露面,或骑马、或坐轿、也有步行之人,接踵而至。门前早早候着了一群迎客之人,为首的是府上大管家,脸大如盆、腹大似鼓,极尽笑容接宾迎朋。

    一众闲汉乞丐顽童为了临近晌午时能抢几枚大钱,候着不走。又唯恐碍了贵人眼就躲在远处,百无聊赖便对来客评头论足,见过一面就敢吹嘘曾与某位大人物在酒桌推过杯换过盏,完全无视听者鄙夷神情。

    午时中,忽有一青衣中年男子自府内来至门口。这人身材中等,浓眉如剑,双目炯炯,方正的脸庞棱角分明,淡然面容不怒自威。当有客登门,他也只是略微点头,淡淡一笑,少有寒暄。只是颔首一笑,看那来客脸色却似有了莫大的荣耀,眉宇间尽是欢畅。

    有乞丐识得,说这青衣男子便是定远将军朱戊熵。

    又啧啧道:瞧这气态,瞅这神情,这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啊。

    能让一位将军在府门迎接,怕是洛郢城城守大人也没这排场吧。

    莫不是蓟州娘家人?

    大伙也想瞧瞧那蓟州风水养出将军夫人姿容不俗的女子,其余之人难不成也是这般人中龙凤?

    没过多久,有远客来至。

    马蹄隐耳声隆隆,九匹骏马不徐不疾出现在长街口。

    骏马高大雄健,一看便是来自塞外骏骑,远不是中原的矮脚马所能比肩。大马惹眼,马上骑士也异常醒目,当先一骑,是位矍铄老者,虽穿着寻常无奇的灰色麻衣,但皓首白须,双目炯炯,一副为市井称道的仙人风姿。老人身后八骑俱为年少人,男女各半,大都在束发之年,依照模样而论,女子个个出跳,随便一位在这洛郢城里都排得上名次。男子模样就有些寻常,不过背负了长剑,与其贴身黑色短衣相映,自有一番说书人口中、侠义小说里‘怒马鲜衣、剑啸长空’的游侠风采。

    九人中年纪最小、排在末尾的小小女童,瞧着不到十岁年纪,最是清艳出彩。一身淡雅青衣,凝脂般的额间有一根镶玉发带束了如瀑青丝,眉目如画,琼鼻小嘴。一眼望去,宛若小仙子临凡尘。她背后也背负了一柄长剑,剑鞘淡紫,剑穗微黄,令这玲珑女童多了几分侠女的飒爽风姿。

    马蹄声声,缓缓而来。

    府门众人个个凝神,双睛鼓鼓极欲掉出眶外。

    蓟州女子果真各个如花似玉。

    人群里啧啧之声不断,其间不乏有闲散无赖,忍不住哀叹,这些女子若是洛郢城本地的多好,赶庙会看花灯兴许就能得空子揩油,即使不能拉拉小手,凑近闻一闻仙子体香也让人快活升仙啊。

    成年男子全盯着妙曼女子,年轻剑侠却得稚童青睐。

    一群不足黄口的野小子正在人群嬉闹穿梭,猛然瞧见有马来,赶忙躲在路边,一看马背上的劲装侠客,也是个个眼睛溜圆。市井乡野,也有不少‘仗剑走天涯,白马啸西风。’的诸多侠客传言,城内说书先生也爱讲这些不知真假的江湖侠义故事,这种快意恩仇,潇洒天下的桥段深得孩童们的喜爱。年少懵懂,人人神往江湖,个个想做佩剑游侠。此刻一见群侠风貌,自是目不转睛,连流下的鼻涕口水都顾不得擦。

    朱家早已等候之人赶忙迎上,将军抱拳与几个来客寒暄,家丁迎上牵马,说说笑笑,一行人在家主引领下踏上进府石阶。

    蓦地。

    一个只穿了个肚兜的光腚小儿跳出人群,在府门口大声嚷嚷:“等我长大了,也去做个除暴安良、劫富济贫的游侠,我也一定要娶个女侠做媳妇。”说这话时,这小子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竟然还指着那个清秀出尘的女童。

    这胆色,不但一群孩子神色惊羡,就连周围一群看客也不得不叹服。

    成年人听得出这小儿话里有话,一个顽劣孩童的胡言乱语,又不曾出口伤人,自然不会与他计较。

    这些骑马而来的侠士也只是闻声笑眯眯瞟来一眼。

    女童未曾听真,探头一看,露腚的黑小子正直勾勾看着自己,羞怒呸了一口,赶忙别过脸去。

    围观者不禁笑讽。

    “就你这小兔崽子还做游侠?”

    “断奶了没?就想着娶媳妇。”

    一番话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有人识得这顽童,谆谆教导:“小石头,你想要娶媳妇,怎么着也得长大吧。”

    众人又一阵笑。

    这个被唤做‘石头’的小子虽不太懂这话中之意,见一群闲散汉子都瞧着自己,挠挠头,似乎有了些惆怅。

    他的这幅做派惹来一群人乐得前仰后合。

    这个小名‘石头’,大名‘石不凡’的小子又抬头去看心仪的小女侠。

    正跨入府门的女娃撇来一眼,恰好对视。

    那一刻,她对他撇了撇嘴。

    他对她‘眉目传情’。

    众女侠已入府内,他也喜眯眯转身回家,要回去告知娘,自己钟意一个小女侠,长大后模样肯定比娘还好看。

    他暗暗发誓——等把长大了,自己就去闯荡江湖,做一个有名气的游侠,扬名天下的那种。等那时,就去娶这个小仙子女侠做媳妇,生一堆娃娃,相亲相敬到老。

    那一年,五岁的石不凡已心有所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