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第八章 池鱼之祸

    李季静静站着,任由三位小公子陈述罪状。

    说自己打了少卿少爷也是实情,无从辩解。

    伤者已送往前院救治,传话来说并无大碍。

    当下是处理善后之事,而最重要的莫过于审问自己这个罪恶滔天的小奴。

    大火已然熄灭,马厩化为灰烬,万幸未曾引燃旁侧房舍。

    被捉回的惊马犹在不安长嘶,凄凄惶惶。

    闻讯赶来的朱家老少则打量着眼前的小奴,目光冷冷。

    左侧大管家搓着手,想必早已手痒难耐。

    右侧三个死里逃生的小王八已恢复往日气焰,趾高气扬,瞪目怒晴。

    下人们还拿着救火家什,站在身后稍远处观望事局。

    自己的爹娘也在其中。

    正前方有人发问。

    “你为何打卿儿?你该知晓家奴忤逆是要被打死的。”

    女子轻柔嗓音如同以往,并无愤怒。

    李季自然知晓,奴仆忤逆如乱臣犯上一般,都属大逆不道,直接打死已是轻罚。若是遇到心狠手毒的家主,少不得经受如剥皮抽筋、点天灯等酷刑。

    身后有轻微骚动。

    李季看了眼面前柔美雍容的妇人,垂下目光,不卑不亢,嗓音轻缓:“若是我说,是为了救他才打的他,夫人会信么?”

    苏夫人不动声色看了他几眼,目光移向身侧。在其身侧,一身青衣浓眉大眼的中年男子与夫人对视一眼,皱眉凝视而来。

    朱家贵妇又转头望着眼前垂髫家奴,打量片刻,蓦地笑了笑。

    李季恰好望去,看到女子笑容玩味,登时如坠深渊。

    出身武学世家的苏夫人即使碍于自身资质不能习武,眼界还是有的,更知晓不少寻常人不能触及的江湖秘闻,方才打量自己的目光清澈明亮,似有一股勘破心底的锐利。

    他心中惊怖至深,自己方才的言语神态完全不符合一个家奴在这境况下该有的神情,更何况自己还是幼龄。

    李季低头垂手,一副惊恐模样。

    人群里传出大马倌响亮嗓门:“小李季这孩子性子平和,胆子也小,怎会做出殴打少爷的狂悖行径,不如等少卿少爷醒了,问问便知。”

    奴仆人群不断传出附和之声。

    苏夫人笑了笑,未置可否,同夫君转身离去。

    灯光昏黄,窗棂处,李良夫妇正向里张望。

    柴房里,自己的儿子坐在一堆木柴上,晦暗光芒里,稚嫩脸庞上平静如常。

    依旧是与往日无异的沉默神情,沉默得像是一个参透世事的风霜老人。

    李良怔怔出神,眼前的儿子很陌生,一直都是如此的陌生。尽管亲眼看着他由襁褓到蹒跚学步,再到如今的五岁,从来看不透自己儿子的心思。更在本该清澈无邪的眼眸里看到过这般年龄不该有的情绪,尽管偶尔浮现,又一闪而逝,李良捕捉得到,更识得这种情绪,是哀伤。

    他觉得早慧的儿子是因身世而哀伤,也随之而悲伤起来。

    “季儿,饿了吧?”

    柳三娘透过窗棂递来一个饼子。

    李季点点头,站起身,接过面饼大口啃食,还不忘给娘亲挤出一个笑脸。

    夫妻看了看儿子,又相互对视一眼,皆默然不语。

    柴房门紧锁,看守家丁坐在稍远处。

    李良紧紧盯望门上铁索,神色阴晴不定。

    “不必急于一时,等明日少卿少爷醒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柳三娘拉一拉丈夫衣袖,言语轻慢。

    李良点点头,沉默良久,向屋内问道:“没有说谎?”

    屋内男童没有应道,只摇摇头。

    夫妻俩相视一眼,转身返回。

    ····

    吃完面饼,李季又坐在木柴上。

    昏黄灯光,遍地凌乱。

    心境也如这遍地乱柴。

    今夜之事,对也好错也好,那些话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无甚紧要,自己就似砧板上的鱼,生死在别人的一念间。

    方才父母并未有悲哀的情绪,但这恰好露出了他们的心思。

    父母别子,子别父母,白日无光哭声苦。

    他在这一刻怀念前世的武夫,至少生死由己。

    窗棂外,寂寥星光照不亮晦暗夜空。

    他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就似当年那个名动一州的三品年轻剑客。

    李季轻声自语:“生为纤草,做不得参天巨树也当幽幽萋萋,炽烈昂首,滂沱伫立。何惧凋敝、莫喜昌盛,在这尘世飘摇从容。”

    胸中久而未决的心事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决断。

    静谧夜里,脚步声沉重如鼓。

    李良骤然停了脚,转身望着神色黯然的发妻,沉默半晌,才轻声道:“三娘,我不想季儿出事。”

    柳三娘神色归复淡然,望着他,眼神清澈:“如果明天季儿不能活,咱们就一起去吧。”

    关乎生死的话语,说出时轻描淡写。

    夫妻多年,早已知晓彼此隐藏的心思。

    李良面带愧色,嗓音低沉:“是我没用,拖累了你们母子。”

    “傻话。”柳三娘笑了笑,将鬓间一缕青丝捋在耳后,柔声道:“咱们是一家人,没有拖累一说。死就死罢,这辈子的苦也算熬到头了。”

    “三娘,能娶你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能嫁你,生死都没甚遗憾了。”

    ····

    夜色沉沉,一句句暖心的话儿却是凄凉悲怆。

    夜雨初霁,有晨阳光辉透过云隙落于地面,几缕晨辉透过窗棂照在脸上,有暖春的温煦。

    李季端坐柴堆,静静望着窗外站了许久的两个人。父母的神色平静,沉默着,不喜不悲,静静看着自己,像是毫无生机的两座石刻雕像。

    他知道父母在等自己将要到来的命运,是生是死?

    自己的生死就是父母的生死。

    却只能等待承受。

    随着一阵脚步声,雨后晨曦迷离,华贵美妇带锦装男童一起走来。

    守护的家丁开了门,妇人与男童站在门外。

    父母还站在原地,隐约能看见他们额间的水渍。

    他站在了门里。

    今天,玉面公子穿了一身淡黄锦袍,与眉目清秀相映,如无棉布缠头,真若仙童临世。

    净白布上血渍殷红。

    粉面若桃花的俏丽妇人看了眼屋里屋外的三人,有浅浅的笑容。

    李季低了头,记得自己是个怯懦的孩子。

    “你是叫‘李季’么?”朱少卿率先开口,神色郑重:“娘说‘知恩不报枉为人’,你救了我,应该报答的。”

    “该如何报答?”

    是苏夫人的笑问。

    清秀稚童认真想了想,说道:“我也会救他一命。”

    苏夫人存心逗弄爱子,又笑道:“他是家奴,足不出户,一辈子也难得遇见一回惊险,你怎么救他的命?”

    “····”朱少卿一滞,又认真思量一番,道:“那我就不把他当家奴,对他好,拿他当做兄弟,做一辈子的兄弟。”

    他抬起了头,对同龄人道:“我是认真的,说话算数。”

    随后,他自己笑了起来。

    父母笑了,眼神里有了光彩,雕像复苏成活。

    李季也笑,很认真的笑。

    苏夫人也在笑,看着门内的孩子,笑容温婉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那一刻。

    他在门里,他在门外。

    隔着门槛,年幼公子哥说着信誓旦旦的话。

    而那道门槛,犹如天堑。

    晨雾渺渺,如纱似烟,渲染出虚幻若仙境般的景色。缭绕烟雾中,不但东街那些琉璃瓦顶更加瑰丽,就连花石西街那些低矮的老屋也在这雾霭里有了几分出尘仙气。

    刚起床的石不凡在井口胡乱抹了把脸,不走院门翻墙而出,向街西自己家走去。留下一个满脸无奈的白发老头。

    每当看到老头这幅神情,石不凡心里格外畅快。

    当初自己求告这份守夜活计之时,好话说尽,这老东西却油盐不进。等吃足了苦头,才爽快答应。

    这处宅院主家姓刘,是个家底不薄的商贾,否则也不会在这地皮金贵的花石街上安家落户。刘员外年事已高,不愿再受舟车劳顿之苦,又怀念故土,就萌发出返回原籍安享晚年的念头。城中产业尽数变卖,只剩下这处夹在东西之间的宅子一时不易出手。半年前,刘姓商贾先行返乡,留下两位老仆看护院落。而其中一位又在两月前病故,剩下的那位老仆寻思这么大宅院,自己一个老人看护不过来,再找来一人替代,一旦有风吹草动也好相互照应。

    无所事事的石不凡听闻后慌不迭登门自荐,老人对他这位十一二岁却名声在外的小子早有耳闻,当即婉言谢绝。石不凡不死心,情愿降几文月钱,也想把这个不用出力无需费神的差事揽下。好话说尽,老人死活不松口。终于恼怒,当夜便潜入府邸,也不行偷盗行窃之举,单敲门砸窗,待老人出屋又溜之乎也。看护老人心知是他在生妖作怪,可府上家什器具一样未失,报官无用,也只得暗自忍耐。而后夜夜如此,连续闹腾一旬光景,不得安生、心神俱疲的老仆人只得低头。

    风和日丽的一天,晨雾未散的花石西街已有喧闹景象。

    回到家,恰好母亲做好早饭,千年不变的馒头、咸菜与稀粥。吃过唯一的馒头,石不凡蹲在自家老屋门口,端碗喝粥。

    身后灰墙青瓦老屋低矮,墙有青苔,瓦有荒草,破败得像一个摇摇欲坠的沉暮老人。

    一碗粥呼呼噜噜吞下了肚,舔了舔嘴唇,不饱,还有意犹未尽的饥饿。

    屋里传来娘柔柔询问:“石头,够吃么?”

    “够了,够了。”

    小名‘石头’、刚过黄口之年的小小少年装模作样打了个饱嗝,嘿嘿笑道:“吃得可饱了。”他不用回头,就知道娘在笑,只要自己能吃饱,娘便知足,可是娘全然不觉随着个头增长饭量也会递增。

    而回过头时,娘还有笑容,眯眼淡淡的笑。娘笑的时候很好看,就像那藕塘里的荷花,出尘、淡雅。应当说不笑的时候更好看,比邻居王麻子家娶来的俊俏小媳妇好看,比整个花石西街上的小户人家的女人都好看。有人说这花石街还有女人更好看,好看的很,像花一样。石不凡知晓那女人在何处,也曾见过,的确比自己的娘要好看,但也只是好看一点而已。他想,娘只是年纪稍大了一点而已,娘若是二十岁的桃花年纪,就真的是一朵桃花,那个朱门大户的女子哪能比得上。

    石不凡的娘名叫‘刘翠花’,这名字在尽是春花、夏香、秋红、冬梅各种女子名字中显得更俗气,俗不可耐。世间有‘人如其名’之说,乍一听,这名字的主人一定是个发髫凌乱、衣裙邋遢的黄脸妇人。名字虽俗,人却不俗,要是见了本人,也必定会说一句‘名不副实’。刘翠花今年二十七,已近徐娘之龄,每日的粗茶淡饭却养育出一副如同花信之年的姿容,不高不低的身材、细腰圆臀。俊俏脸庞不娇不艳、不施粉黛亦若桃花。这般年纪,有花信女子的婉丽,兼有半老徐娘的妩媚,也还算是女子的大好韶华。是花石西街所有人俱认同的一朵水灵灵、俏丽丽的鲜花。

    街头巷尾总说石家一朵鲜花配了牛粪,石不凡也曾亲耳听闻。

    自己的爹长得真是差么?

    对于那个名叫‘石清塘’的爹,石不凡完全记不得样子。刘翠花说那个短命鬼在他不到两岁时就病死了。两岁而已,虽说见过面目,但决计是记不得的。他曾问及娘,‘那人’长什么模样?端正不?娘沉吟一番,说:不算好看,不过也没大伙说的那么差。

    这番模棱两可的话让石不凡如在雾中,便又继续问:“我和他长得像不像?”

    刘翠花眯眼笑,“不完全像,你长得一半像我,另一半随他。”

    为了揣测父亲的大致面貌,他曾趴在水缸沿仔细端详水缸中的人影,对水中的人很认真地评头论足之后,石不凡觉得水里那人模样不错,自己的爹模样想来也一定很周正。

    “石头,我走了,你老实在家呆着,别到处惹是生非。”

    刘翠花将自己拾掇得清爽利落,胳膊上挎一个小小竹篮,准备出门。

    “娘,我送你。”

    石不凡收起胡思乱想,将粥碗放进屋里,小跑而出。

    “不用送。”

    刘翠花摆摆手,石不凡却一声不吭跟在身后。

    寡妇门前是非多,年轻俏丽的寡妇看了眼身板消瘦的儿子,叹了口气。

    眼下这一桩是非,自己未成年的儿子怕是应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