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后院依旧一幅忙碌景象。

    黑白相间的发丝遮掩半边面孔的女子在井边清洗衣裳，脚边脏衣堆积如山。

    一个驼背男子吃力举起一摞青砖，踮起了脚尖，他的腰身才会挺直。

    一块青砖掉落，正砸在他的额头。

    男子跌倒在地，满脸鲜血。

    不远处，管事嬷嬷静静看着，眼神冰冷得像是万年玄冰。

    他看到这一幕，恐惧在心中蔓延。

    就像坠落悬崖的那刻。

    ·····

    李季自梦中惊醒，额间水渍满布。

    一片藤蔓的绿叶在洞外随山风摇曳，在熹微阳光的映照下泛着碧绿明亮的光泽，宛若晶莹翡翠。

    他斜靠在洞口石壁上，怔怔地望着那片绿叶出神，眸光黯然迷离。

    从未有过的恐惧依旧盘亘在心头。

    女子白发，男子额头血水。

    曾经的轻柔言语，曾经的关切眼神，生出扯心扯肝的疼。

    ····

    回到豫州，回到洛郢城，回到将军府。

    那是座牢笼，可也是他的家。

    心底生出不可遏制的想念，让人坐立不安。

    李季站起身。

    石壁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刻痕，这是百无聊赖的自己刻下的岁月印记，每一道痕迹便是一个日起与月落。不用数，心里知晓刻痕的数量——五百五十道，一年六个月零两天。

    该走了，在这里困的太久了。

    走出洞口，沐浴在明媚阳光中。

    树林的那边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他眺望远处。

    天青山秀，青翠含烟，

    很想看一看树林那侧的风景。

    一年多的日夜潜修，真气已比以往雄浑不少，应该能与黑甲兽比拼脚力了吧？

    谷外来风，林涛跌宕。

    他乘风而起，投身入林。

    一人一兽，一逃一追。与往常一般无二。

    身后巨大的黑影从未有过吼叫，莫不是哑的？！

    已至树林偏南之处，先前从未涉足。

    若是用几百天的时光专心做一件事，那么这件事定然会谙熟无比。

    腹内一方池水骤然沸腾，真气犹如蛟龙巡游，瞬间遍布全身，沿途窍穴宫门大开，蓬勃气机注入双足。

    一步长掠，林外景色清晰真切。

    身后传来树枝断裂坠地之声，似同惊雷滚滚。

    那股气息再一次逼近，阴冷之感令人窒息。

    一起一落，已是林外。

    黑色庞大的身躯坠落地面，尘烟弥漫。

    李季脚下生风，向南飞驰，一路尘土相随。

    景物在飞速后退，渐渐虚幻起来，唯一真切的是落在脸上的阳光。

    脚步仿佛跨过了岁月，直至多年以前。

    年轻武夫在山野奔跑着，一步数丈，奔向九州的中心所在。

    一条河溪贯穿东西，河水来源于东面绝壁，石壁半空中有一股粗壮水流自百丈高跌落而下，似银河倾泻，落入巨大深潭，水声轰鸣如雷。

    水流灌入西侧岩壁不知所去。

    河面有丈余宽，凭李季现今修为根本不足以跃过，而水面上刚好有一段枯木。

    踏河岸跃起，脚尖在枯木上一踏，身形接力似同鹏鸟般再次升起。

    受力枯木一坠，数丈外的西侧石壁下倏地伸出一个巨大头颅，鳞片土黄、额有一根短直小角的菱形蛇首堪比两个牛头。

    额首生独角者是为蛟。

    李季这才惊骇发觉，自己方才用来垫脚的枯木竟然是黄蛟的身躯。

    黄蛟瞪目张须，似要探头噬咬。

    李季此刻身在半空，无处着力，只能尽力前倾。

    一个巨大黑影如陨石坠落河岸。

    黄蛟立刻转首，颈后鳞甲竖起，黑紫长舌摇摆不止，与岸上黑甲兽对峙起来。

    李季趁机飞窜逃遁。

    他不曾回头看，身后黑甲兽与恶蛟不复方才的剑拔弩张，皆齐齐凝视着自己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待他远去，黄蛟与黑甲兽又冷冷对视一眼，各自退去。

    ····

    前方这段峡谷与北端大致相同，一般无二的陡峭山崖，老树苍翠虬曲，怪石嶙峋各异。景致要更胜一筹，鸟兽也似乎更多些。

    乱石缝里有不少奇花异草，其中不乏几味颇为值钱的草药，甚至还见到几株坊市间罕有的名贵草药。

    李季只撇去一眼，继续赶路。

    将近峡谷南端，却碰到一片颇为诡异的树林。

    偏地横七竖八腐朽中空的粗壮树干，或是年岁久远，成了大小野物栖身与觅食的理想之地。枯树老根发新芽，新生的树木异常繁茂，连倔强于树隙的纤草也比别处粗壮几分。林木倾倒自然算不上怪事，诡异的是此刻已近晌午，晨雾早散尽，而眼前这片林木里却依旧有雾，淡淡的雾，好似一匹洁净薄纱漂浮在一抹碧绿之中。

    “毒瘴？”

    又立刻打消了这个疑虑，这么多活物上蹿下跳，怎会有毒。

    可凝而不散的白色烟雾终究不能让人心安。

    李季站在林外一番仔细端详，用手指小心轻触云烟，看看手指并无异样，便探头将少许白雾旁吸进鼻孔。

    没有任何气味，与寻常晨雾没甚不同。

    有一丝心旷神怡的意味，就好似春日青色初绽时那种生命勃发的浑然清新。

    李季又深吸一口。

    一股浓郁的生命气息游转胸腹直冲头顶，心神沉醉。

    李季不由自主闭拢双眼。

    这一刻，仿佛置身于九天云端，身心通明，再无忧愁挂碍，自在如逍遥仙人。

    睁开眼后，一只百足虫自脚边爬过，仔细端详，这小小爬虫的躯体明显比别处大上些许。

    天地间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神妙所在，像眼前的虫子，明显得益于这些白雾。

    如果三品巅峰武夫在这白雾中修炼，会不会更易感应天地玄妙、破境进阶事半功倍？

    李季进入白雾弥漫的树林。

    地面除了朽木还有极多骨殖。皑皑白骨几乎遍布树林。看骸骨形态，多是飞禽走兽，偶尔也能看到人类残骨。

    既然这白雾含有生命气息，怎有这么多的山野猛兽在此毙命？更有人间武夫。

    白骨在脚下化为粉末，惨白景象，怵目惊心。

    越向里雾色越浓，猛兽也越多，原本三岁小儿捉来耍玩的三色毛豕依仗异常躯体，在这里也敢对他虎视眈眈。

    为省去麻烦，李季跃起上树。

    逐渐深入，察觉到一点怪异之处。树林中野兽众多，除了鸟鸣、地面走兽少有吼叫，就连两只正拼得你死我活的猛兽都声响微小。

    落了下风的赤眼豹被对手一口咬碎了左前肢，终于忍不住嚎叫一声。

    静谧的树林中惨嚎格外刺耳。

    它的对手铁臂熊没有乘胜追击，反而松口窜逃。

    赤眼豹也瘸腿慌张逃遁。

    而周遭的大小走兽也在眨眼间一哄而散。

    正在惊惑，忽听一声兽吼。听声响，似在不远处。

    吼声未落，一道白色的影子自树林深处激射而来。

    一只笨拙野兽行动稍缓。

    白影一掠而至。

    只听一声哀嚎，那只重达数百斤的猛兽远远飞出，骨头碎裂声响清晰入耳。

    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白影站在林间空旷处，抬头盯望李季藏身处。

    这是只猿猴，拎了根暗红色长长木棒，似是时常把玩的缘故，木棒光滑铮亮。它的体型和山中大马猴相近，只是马猴的毛发为黄色或黑色，而这只猿猴通体的毛发是白色，尤其是头颅上，长长的白色毛发堪比白马鬃毛。体型相似，面目却与大马猴大相径庭，暗红色的暴突双睛，獠牙外露，面目极尽的狰狞可怖。

    除了极少见的毛色，最醒目的是它那健壮足掌，颜色赤红，端的是世间罕有。

    李季心感不妙，转身潜逃。

    那白猿冲天而起，一跃足有丈余，一棒兜头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