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去学校的时候我把《盛世百妖集》也带上了，我已经盘算好了该在哪些课上看。在车上的时候有点无聊，我就把它拿出来看。看了一会我感觉有人在我身边坐下了，接着就听到一声问候：“哈喽，好巧啊。”

    声音清脆又好听，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瞿清鹤在我旁边坐下，递给我一颗糖。我将书合上，接过了糖。她似乎一直将这糖攥在手里，还略微有一点温度。

    “你在看什么？”她盯着书的封面，念出了名字，“《盛世百妖集》。”

    她捏起书的一角，手又悬在了空中，在征求我的意见：“可以看看吗？”

    “当然。”我将书递给她。希望她不会觉得书上油腻腻的。

    她轻声说了句“谢谢”，接过了书，随手翻了几页，问我：“你这书在哪买的？”

    “说不上来。”我说，“旧书摊淘的。”

    她从书上抬起目光，看着我笑：“没想到你还有这个习惯。”

    “也不算习惯，”我笑着解释，“偶然看到而已。”

    “网上能买到吗？”她又问。

    “我不知道，应该不行吧。”我说着瞄了一眼指南翁，但他双手抱在胸前闭着眼，根本不在乎我们在说些什么。

    瞿清鹤没有要去网上搜的意思，只是继续看着书。她说：“这本书的作者脑洞挺大的嘛，怎么想的这些妖怪呢？”

    我觉得她只是自言自语而已，就没有接她的话。车子启动了，她将书还给我：“车上看书伤眼睛，到学校以后你能接我看看吗？”

    “好啊。”我说。我当然可以借给你了，我这么想。

    “谢谢。”她说着戴上了耳机听歌。我准备看书，她突然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胳膊，递给我一只耳机：“要一起听歌吗？”

    “好。”我感觉我的声音微弱到自己都听不清。这会我有点害羞，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内心却在狂喜，我们的关系似乎从“一起坐校车”发展到了“一起听歌”，这样的进步弥足长远。

    第一首歌是《斯卡布罗集市》，那慵懒的曲调倒是很适合那个氛围。

    她听着歌渐渐睡着了，我则看起了《盛世百妖集》。

    由于平常自诩还有点文言水平，所以我看的都是文言版本的；看了两页之后，我就果断投入了现汉的怀抱——不管从字体还是句式来说，现汉看起来都比文言文舒服多了。我将头靠在车窗上，又翻了几页。在颠簸如商场门口的摇摇车的车厢里，我不由得打了个呵欠。

    侧着头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瞿清鹤脸上，这一看就有些挪不开目光了。阳光透过我右手边的车窗照进来，轻柔地落在她的下颌线上。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睫毛又长又细。我又打了个呵欠，也想去睡一会，但学校已经出现在远处了。我将书塞到了书包里，这时听见指南翁说：“喜欢人家，对吧？”

    “没有！”我着急否认，说出了声。

    这声音吵醒了瞿清鹤。她眨了眨眼睛，看了我一眼，嗓音依然睡意朦胧：“啊……你在和我说话？”

    “没有没有。”我有些窘迫，“我什么都没说。”

    “可能我听错了吧。”她自言自语着，随手拢了一下松散的头发。我瞪了指南翁一眼，拉上了书包拉链。

    “快到了。”她说着摘下耳机。我见状也摘下耳机递给她。她细致地将耳机卷好，放进了书包的小夹层里，然后略有期待地看着我。我有些疑惑，但很快懂了她的意思，从书包里拿出了《盛世百妖集》给她。

    “这和刚刚的不一样啊。”她说，“原来这还是系列？‘明朝增订本’……什么意思？”

    “作者搞的噱头吧。”我说。

    她没在意，道谢之后将书放进了书包。

    下车的时候我还在想着是不是要发扬一点绅士分度帮瞿清鹤提个箱子，又觉得真这么做有点怪不好意思的。我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最终准备帮她提个箱子，但她已经自己把箱子提上了。

    “我来吧。”我说。

    “啊？”她很意外，说着又笑：“不就两步路吗，不用帮我。”

    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的脸一定通红。我想说几句话岔开话题，但什么也没想到。我们就结伴走在去宿舍区的路上，一言不发。

    此时已是黄昏了。校园里亮起了路灯，虽说不上灯火阑珊，但也别有韵味。天空中挂着只在郊野才能看见的艳丽的火烧云，这在之后的好几年间都是我对学校的记忆缩影。瞿清鹤比我先到，告别之后上楼去了。我瞥了一眼四周黑黢黢却又生机勃勃的夜，一想到晚上是各种妖魔鬼怪出没的时间，不由得加快了往宿舍走的脚步。

    宿舍里空无一人，黑漆漆的宿舍只有我和指南翁俩人，他为了吓我又故意躲着不出来。柜子里空无一物，也没有什么柜鼠柜猫的，倒也是好事。我放下行李才坐了一小会，晚自习的铃声就响了起来，催命一样。我匆匆忙忙地跑下楼，心里祈祷着别有什么东西忘在宿舍才好。我在食堂的面包店那买了块三明治当作晚餐，计划着从图书馆后面的实验楼潜入教学楼——教学楼底有执勤的同学在那里杵着抓迟到的人，相比妖魔鬼怪来说他们更可怕。我远远地望了一眼就看见了妖气弥漫的实验楼和站在教学楼门口戴着红袖标的执勤的同学。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左边的实验楼。实验楼只有安全出口的灯亮着，楼道里空荡荡的。

    恐怖片最喜欢的以下的几个场景：火葬场、废弃医院、废弃福利院、废弃游乐场、废弃实验楼。此时的我正处在一个差不多的环境里——实验楼装的都是声控灯，周六周日还都断电，整座楼看起来就阴森森的。学校的抠门简直是妖怪鬼怪的的帮凶，这抠门劲儿考验着每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实验楼只有安全出口亮着灯，虽不是第一次走了，但每次接近的时候心还是怦怦直跳。

    我走了进去，里面的热闹却出乎我的意料。这里有各种各样的妖怪，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居然让这里显得并不那么可怕了。我曾以为自己会害怕妖魔鬼怪，但当身边真的充满妖魔鬼怪、对它们司空见惯之后，妖魔鬼怪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不过是物质的另一种存在形式罢了。

    我大胆地往前走，甚至打量起了这里的妖怪们。这里像是学校里的生物园，有许多我在城中都不常见到——或者是我没有注意的妖怪。我一边担心着被执勤的同学发现，一边仔细端详着它们，心中盘算着得什么时候再来一趟。

    路过一间化学实验室的时候，我往里面瞥了一眼，这一下就挪不开目光了。里面有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孩穿着红色的裙子在跳芭蕾舞，但并不是什么很复杂的舞姿，只是原地转着圈——也许这个动作难度很高，但我觉得实在有些单调了。

    我看着她，脚下也没停。突然间，她转向我停住了，我和她对视了一眼，我这才发现她的双眼是和衣服一样的红色，背后冷汗丛生。接下来我又注意到了更可怕的事——整个化学实验室只有她一个人。

    都说红衣的女鬼最凶，我就差要哭出来了。我小声问指南翁：“这人是妖是鬼啊？”

    指南翁嘲笑：“世界上哪有鬼？别自己吓自己，这是……”

    他话都没说完，那个女妖突然发出了极为凄厉地叫声，听起来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无数着火的蝴蝶从她身上飞出来，绕着她飞舞。我往后退了几步，碰到了身后的墙壁之后感觉到有了依靠，所幸坐了下来，之后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我怕我会叫出声被人听见，此时残存的理智提醒我校规校纪比妖魔鬼怪牛鬼蛇神更加可怕。

    她全身带着火焰向我跑来，从窗口一跃而出扑向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阿锋已经挡在了我面前。她撞在阿锋身上，停住了，着火的蝴蝶一下子散开来，四下飞去。她哀怨地看了他一眼，从我背后的窗口跳到楼下去了。我急忙趴在窗口看，却看不见她去了何方。

    “这是焚舞，”指南翁放下挡在面前的胳膊对我说，“她在哪跳舞，哪就会着火。你刚刚看见她了，她以为你是妖师，被你吓到了。”

    “啊？”惊讶之余我又很兴奋，“所以我的妖气也有很高的水平了？”

    指南翁摇头：“那倒也不是。她看见谁都会扑过去吧，这是应激反应。只不过你以前看不见她所以没觉得而已。”

    “那她是不是很危险？会带来火灾？”

    “可以这么说。”指南翁面色凝重的点头。

    “这样啊。”我又探头往下看，想看看能不能发现她的蛛丝马迹。我刚出头，一束强光手电就照射了过来：“谁在那？”

    我急忙蹲下，已经来不及了。那个声音说：“哪个班的？马上下来，别让我去找你。”

    我还想负隅顽抗，那个声音下了最后通牒：“都有监控的。”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监控探头正对着我。我叹了口气，站起来投降了。

    不幸中最大的不幸是，执勤的是德育处主任，一个叫文萍的女人。名字让人联想到情深深雨濛濛中那些温柔的女人，但实际上完全是个不好惹的剽悍女将。她教体育，曾当过BJ奥运会的裁判，看人的眼神就如刀子一样，任何秘密都藏不住。她双手叉腰像铁塔一般地看着我。我心虚了，低着头不敢看她。

    由于我也不是第一次迟到，所以她都记得我的名字：“甄奕琦，又是你啊。”

    我“嘿嘿”笑着，思考着下一步的措辞。

    出乎我意料地，指南翁居然对她说：“老师，你看得见我对吧？”

    我瞪大眼睛回头望着指南翁，在我回头的时候，文萍主任说：“是。你好。”

    她也比较疑惑这个妖怪为什么跟着我，这句“你好”完全是出于礼貌，像是对待学生家长一样客气。

    我大约知道了怎么回事：主任也看得见他们。我松了口气，这样就好解释多了。

    我尝试着解释：“那个……刚刚看到一个焚舞……”

    主任摆摆手，剑眉一竖：“这是什么话？这是你迟到的借口吗？你不从那走也会看得见？”

    这还确实不是我迟到的借口，不过这是我被抓的原因。我懒得解释，认栽了。主任在本子上记了我的名字，又问我：“一码归一码。你在哪看见的她？”

    我想到了焚舞的危险性，便指给她看：“就在实验楼那边，二楼那里。”

    主任望着那个方向，若有所思：“我知道了，原来你们迟到的都从那边走啊。”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自掘坟墓，尴尬地笑了笑，又说：“这妖怪不是会带来火灾吗……”

    指南翁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不是知道妖怪是影响不到人类社会的吗？”

    主任也笑了起来，我像是个小丑一样站在原地任由他们两人嘲笑。笑够了之后，主任又正色道：“行了，你赶紧回去上晚自习，下周一我要在晨会上严肃批评你这种行为。”

    第二天实验室烧了一场妖界大火，生灵涂炭，但对人类社会没有任何影响；当天晚上主任在实验楼那里堵了三个迟到的学生，这对我们学校内部的小社会影响蛮严重的，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不过还好，下周的处罚名单不止我一个了，不至于那么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