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传

第1章 一个只想挣钱的苦工

    乐观悲大抵是从没想到,在那个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叶照着狗都喘过气来的午后,他需要跟父亲去当苦工,从此宣告这个小家庭前半生的奋斗史,进入了一个转折篇章,还是特别大转折的那种

    乐观悲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如大多数的父亲形象.但是他的经历却远比一般人来的丰富些--年轻时报效祖国从军,在边疆打了几年大仗,后来战事结束,为了给家庭一个稳定的生活,选择从部队退了下来,放弃了远大前程,回到家乡,选择了从商。这一举动直接让父亲从家族骄傲变成了“家族之耻”——因为在这个地方有个观念:优军重农轻工商。

    但是乐观悲的父亲不在乎——老乐这一辈子做的很多选择,都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在当年可以考入帝国高等学府的时候,因为战事爆发,选择了保家卫国。退伍之后,拒绝给国家增添负担,自己打包着行李就回了家乡。为了能让妻儿吃饱饭,没去撕破脸皮争被家族兄弟们排挤侵占去的田地,而是变卖了剩下的家产,搬到了镇子上,选择从最底层的行商做起,慢慢做到了铺商,然后起了大屋,让孩子接受教育,过的比当初嘲笑他啥的家族宗亲们好上了十倍百倍的生活。

    人们都是现实的,虽然嘴上还说着“贱商”,但是生活的好赖,从来不是体现在人的嘴巴上,而是更实打实的看谁吃的更好穿的更暖。所以乐观悲还是觉得自己童年过的很幸福的——这来自别的孩童的羡慕,老爹时不时带回来的好吃的,逢年过节还能穿上新衣服,尽管他童年其实父母亲很少陪在身边,他也有过饥一顿饱一顿,去亲戚邻居家蹭饭吃的历史。

    乐观悲这个人,大概是没想到他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会是他人生的写照:生活有时候很悲观,但是老乐希望他儿子可以乐观的活着。只不过他可能乐观的“太早”,生活在他要被学校开除出校的时候,让他先品尝了什么叫“悲观的活着“。

    “爹,还要干多久?我要累死了。“乐观悲嘟囔着嘴,不耐烦的把刚刚从废弃地基里清出来的老砖头扔了出去,砖头发出“哐”的一声,惊飞了在树枝上躲太阳的麻雀。

    “东家的委托,是要把这边地基都清出来,什么时候清完什么时候结束。”老乐头也没抬,闷声闷气的回到。粗大骨节的手一刻不停的在飞舞,把一块块顽固的青砖从地里拔出来,整整齐齐的码成一挪。

    乐观悲喘着粗气,心底一边嘀咕着他爹为什么会接这种只有卖苦力才会干的苦差事,一边又不敢停下手里的活。毕竟他爹的掌也像性格一样硬,是不敢惹的存在。

    日渐西山,太阳带来的暑气已经把人像蒸屉上的黄豆圆子给反复煮透了。乐观悲嘟囔着嘴,看着自己手上磨起的水泡,不耐烦的等着父亲给东家结账,浑身感觉要散架了。以为结束了可以直接回家,但是老乐说要买点东西,让他跟着。乐观悲本觉得自己此刻灰头土脸跟个乞丐一样不想去,可是看着他爹皮的黝黑皮肤,还有衣服上干结白晃晃的盐花,他心里想这是心疼他爹才跟着,绝不是害怕他爹。

    两个人穿过镇上的街道,老乐和路过的熟人时不时打着招呼,乐观悲恨不得把自己塞到树的阴影里去。之前经常在学校跟同学吹嘘,觉得他爹经商,认识的人多,享受被人关注的感觉。现在感觉别人的注视都变成了刀子,在往他的自尊上扎。他丝毫没有留意到,老乐手上拿着的那袋钱已经变成了各种大包小包的礼品,直到走到某条熟悉的路上,他才发现不对劲。

    “爹,这不是去学校的路吗?我们要去干嘛?”乐观悲有点纳闷了。初学学府的课程已经在暑假来临前结束了,他已经毕业了。

    “去看看你的先生。”老乐淡淡的说到。

    转角路口负责巡夜的巡查兵已经在点灯了,整条长街,从暗沉变得昏黄起来了。起风了,也吹起了乐观悲心中的涟漪,疑问像石子砸进了湖水打破了平静。

    在挂着“水告镇初学学府”门匾的校门口,老乐用手在旁边的池塘里掬起了几把水,把身子的灰尘和汗渍擦了下,又整理了下衣着,然后带头走了进去,一步步冷静着中透露出一丝沉重,像一个士兵向某个不可战胜的敌人准备发起冲锋一样。安静直到走到了某个房子前才被打破——那是学校给先生们盖的一片宿舍。

    “你在这等着。”老乐说完,就跨上台阶,敲开了房门,然后房门打开,老乐的身影闪入,门被顺手关上。

    乐观悲在台阶上一直等到天色彻底黑下来,还没等到父亲出来。他闻着别家房子里传出做着晚饭散发出来的味道,肚子已经咕咕直叫,他想去找老爹,但是又不敢去敲门——先生平常严格的形象,对他来说是大山。他悄悄摸到先生的窗户下,想试着偷听房间里的声音——“不行的”,“很为难”,“这样违反规定”,一些断断续续的话传到他的耳朵里。

    他正在奇怪,突然听到一声惊呼:“老乐,你快起来!不能这样!”他一惊之下,忍不住从窗下站了起来,却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画面——他的父亲,跪在了先生面前。这是他睁开眼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父亲给人跪下。哪怕这么多年再难,他从未见过,也从不曾想到过他父亲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先生看到了窗户下冒出来的乐观悲,更加用力的想拉起老乐,但是老乐一动不动:“小乐没学好,是我这个当爹的错,我平时忙,对他疏于管教,都是我的问题,先生,你帮帮忙,不能让他不读书了!先生,就帮我这次吧,以后不管先生有吩咐,我都愿效犬马之劳!”

    乐观悲一股热血涌上了头,冲进去房子,发疯般的去拉自己的爹爹。但是老乐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乐观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只记得自己鼻涕冒泡,混合着泪水往下流,他拉不动父亲,他又无法逃离,他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僵局在老乐坚持不起来的一刻钟后被打破,先生对拜托的事最终承诺了下来,神情复杂的对乐观悲说到:“希望你不要辜负你爹爹对你的一片苦心,也不要辜负我做出的决定。”

    老乐才如释重负,把先生再三拒而不受的礼品坚决的塞回门里面后,拉着乐观悲快步出了校门。出学校大门的一刹那,乐观悲在老乐身后,看到了他父亲仿佛被抽出了主心骨一样,整个人佝了背。

    “我跟你先生说好了,他会举荐你继续求学,等入了秋天你就去县学读书。”老乐轻轻的交代了一句,便不再言语,任凭乐观悲一路嚎叫着说打死他也不去读这个书。当快到家时,老乐停住了脚步:“儿子,以后不想再吃今天这苦,你就要靠自己更努力,要比你爹我更有出息。”这句话取代了乐观悲手上被砖块磨破皮后还在火辣辣的痛,他心里第一次感受到活着原来就像他帮着卸货时,那肩头沉沉的重量。

    老乐这个人不擅言辞,他这一辈子没什么大想法,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是对的,但是他的经历告诉他,孩子如果不继续读书,只怕以后就像他只能被困在这个地方一辈子。而乐观悲,这个“妄图”毕业后走他父亲的老路,接班当一名行商的家伙的梦想也破灭了。他不知道读书这件事为什么比挣钱更重要,但是他知道他以后没退路了,因为他打死不想再看到父亲给人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