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此最相思(二)

    离得老远,就听见这庭院里的欢声笑语。

    宋融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魏佳人……她的背影单薄且倔强。与院中的欢声笑语显得格格不入……

    也确然是格格不入的,因为宋融看见她用脚将宫门踢开了去。

    “按照法律,皇宫内院凡大声喧哗者杖责五十……”皇后趾高气扬的说道。

    原本欢笑一堂的众人见着宋融二人后顿时收敛了笑容。

    “皇后娘娘不也在喧哗么?还用脚踢开我淑芳斋的大门。”一女子微怒。

    “那又如何,我堂堂一国之母,岂是你可指责的?”皇后不屑地说道。“皇后,你莫要欺人太甚。”

    “今日,本宫就是要欺负你。”魏佳人说罢,十分挑衅地顺手将身前的桌子掀了,果品酒水洒了一地……

    “小燕子,你来皇宫认皇上做爹,不就是贪图荣华富贵么。”皇后嗤笑随即又道:“本宫还未见过你这般虚荣的女子,一边说着不敢当,一边又拿着鸡毛当令箭。

    谁也没有料到,绿衣裳的姑娘竟然会直接扑上去向魏佳人打了一拳,且看她的动作,却是个有武功底子的。”

    小燕子顿时火冒三丈怒道:“是你挑衅在前,今日就别怪我小燕子手下不留情了!”

    话音未落,绿衣裳的姑娘已然挥舞着拳头冲着魏佳人招呼过去。

    宋融见状,眼明手快替魏佳人挡下这一拳,不待众人反应,就将魏佳人扛在肩上,离开了漱芳斋。

    “你们如意阁就是这般做生意的吗?没有买主的命令,擅自做决定,还将买主扛在肩上带走!?”皇后瞪着宋融,似乎十分气愤。

    “皇后说的逞威风就是跑过去挨那姑娘一拳?”

    魏佳人垂下眼,揉了揉酸胀的胳膊,方才小燕子那一拳委实用了十成的力道,自己又没有防身的技巧,只能生生受住。

    “我……我这么做是有缘由的。”

    “什么缘由……”

    她眼中有几分闪躲,抿了抿嘴,继而换上一副生气的模样说道;“什么缘由你管不着,你只管收钱消灾即可。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可胡来……”

    宋融挑眉,这个女人还真是……把自己无相公子当作什么了。

    “老子不干了。”

    “你就不怕我败坏如意阁的名声吗?皇后有些惊讶。”

    宋融转身迈着大步,丝毫没有停留之意。

    “随皇后娘娘的喜好。”

    “……

    魏佳人紧紧攥住宋融的衣袖。

    “我……我告诉你就是了。”

    “我十二岁入宫,至今七载,只见过皇上三次。”魏佳人咬了咬嘴唇。

    她的神色忽然柔软起来,这些往事大抵是她七载时光里唯一的慰藉。

    魏佳人还记得,那一日她饥肠辘辘闯进御书房,瞧见桌上一盘点心,正要伸手去拿,却有一柄扇子飞快的打在她手上。

    天色渐晚,魏佳人瞧得不是十分真切,只晓得执扇的人盘腿坐地上,手中抱着一册书,正仰头温和地望着自己。

    “我……我饿了,想吃一些糕点。”

    那人点点头,指着一旁的的水盆说道:“净手再吃。”

    魏佳人依言净了手,将自己喂了个饱,却见男子依然盘腿坐着,头微微靠在书桌一侧,认真读着手中的书。

    “宫里的生活,可还习惯?”

    似是感应到魏佳人投来探究的目光,他忽然抬起头,静静看着魏佳人,沉沉问道。

    “我……我不大习惯。”

    “会习惯的。”

    “后来我才晓得他所言的‘会习惯的’是个什么意思。”魏佳人苦笑道。

    第二次是在皇后寝殿里。

    他似乎喝醉了,跌跌撞撞推开寝殿大门,不顾魏佳人的尖叫,将她扑在床榻上。

    “朕已如了他们的愿纳了一个孩子为后,为何他们还要逼朕!”

    他称自己为朕,魏佳人闻着他身上的酒味,听着他近乎嘶吼的悲痛,那一刻却有些想哭。

    “朕这一辈子大约再也看不到那片桃花了。”

    “哪一片桃花……”

    他将魏佳人压在怀里,许久没有说话。

    许久许久之后……

    “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饮桃花酒……桃花,朕负了你。”

    彼时十二岁的魏佳人尚不晓得何谓用情至深,矢志不渝。

    她进宫前,母亲只教导她:“皇帝是你的夫君,你要一辈子敬重他。”

    可她的夫君都不曾给她一场像样的婚宴。不过是一纸诏书昭告天下,他娶了她,仅此而已……

    “他长我廿岁,他有深爱的人,与我名存实亡,大概到现在,他也只当我是小孩子罢……魏佳人垂下眼说道。”

    魏佳人十七岁生辰那日,她打听到皇帝近来喜欢看舞姬跳舞,便花费了三个月的时光学了一支舞蹈,守在皇帝每日的必经之路上想要为他舞一曲。

    终于,皇帝来了……

    魏佳人卖力的展开舞姿,旋转,下腰,每一个动作都经过千百次的练习,她闭着眼也能完成……

    不知为何,今日有些紧张……

    可是即便她再努力,皇帝也没有多停留一刻,仿佛在前面起舞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他带领着宦官们很快的擦身而过。

    “皇上……”

    “……”

    “佳人跳的舞不好看吗?”

    “形神兼备,婀娜曼妙,很美。”

    “那你为何不看?”

    “不要生孩子气,朕还有公务在身。”

    魏佳人说完有些委屈,蹭到他跟前,用手在他身前比划了身高。

    “我长高了,不是小孩子了。”

    “放肆,皇后殿前失仪!来人,将她带下去,没有朕的准许,不可踏出寝殿一步。”

    “我……”

    他面无表情,眉眼疏离的模样,成了魏佳人最后的记忆。

    恰有一阵微风拂来,她拨了拨吹乱的发丝,轻声说道。“后来……我为了同他抗议就搬去了那座破陋的小院居住,没有带侍从,也不要婢子,即便这样……他也没有来看过我。”魏佳人叹了一声,“他对我不闻不问……”

    “他大概不晓得一个不得宠的皇后在宫中的生活有多么的艰难。”

    “所以啊,我要出宫,我要去江南看看那片被他辜负了的桃花,我想知道……”魏佳人仰起笑脸。

    “我想知道,是桃花好,还是我好……”

    傍晚……

    皇后大闹漱芳斋,皇帝动了肝火,罚皇后跪在宫门外足足两个时辰了。

    宋融撑了一柄伞,冷眼看着远处跪在暴雨里的姑娘,雨水顺着伞骨滚成了一串珠子……

    不知为何。心头掠过一丝不快。

    宋融走近将雨伞盖过她的头顶,她僵硬着抬头望着他,眸子里却是恍惚的……

    “我知道朝中局势稳定了,你不如放我出宫去罢。”

    宋融张了张嘴,她必定是犯了迷糊,错将自己认成了皇帝。

    “我是宋融。”

    她眨了眨眼,又仔细瞧了瞧宋融,最后黯然的垂下脑袋,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句。

    “你来作甚么,是来看我的笑话么?”

    她赌气似的话语却惹来宋融一阵低笑,也蹲在她身旁,她的头发湿漉漉贴在地面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眸子瞪着他。

    “我来接你回去。”

    想是她在深宫住了这么多年,那个该同她说温情话的人从未同她说过,是以……她的眼睛睁的更大了些,怔怔看着宋融。

    “你说……说什么?”

    “回去了。”宋融轻声道。

    “可……可是,我……跪的太久了,腿很痛……恐怕一时半刻走不了。”魏佳人低下头,声音渐小,“雨下的这么大,你先回去吧。”

    她有些哽咽,宋融分不清她面上的水渍到底是泪珠还是雨水。

    宋融笑了笑,把伞递给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我背你回去。”

    “……”

    她沉默了一瞬,果真用双手环过宋融的脖颈,趴在了他的背上。

    “我沉吗?”

    “有一点。”

    “真的?”

    “假的,”

    “宋融……谢谢你。”魏佳人轻声说道。

    当夜……

    “你感染伤寒了,切莫乱动。”

    “我……我不要喝药。”皇后语气虚弱地说道。

    “御医都不愿来你这小破院里,哪里有药给你吃。”

    “那挺好……”皇后仿佛松了一口气,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宋融坐在床榻边,斜斜地瞥了一眼,又赶忙将头缩进被子里去。

    “你……”皇后咬了咬唇,“我还以为你走了……”

    “你今日为何要去漱芳斋闹那么一出?”

    魏佳人想了一瞬,随即说道:“漱芳斋里面住着两位格格,是皇上从前微服出巡时惹下的风流债,最近才接回皇宫里,皇上他很是看重……”说罢她垂下眼,“若我去寻她们不快,皇上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届时他越讨厌我一分,我离宫的几率便越大一分,说不定哪天他将我打入冷宫才好。”

    “我去一趟太医院……”

    皇后忽地扯住宋融袖子。

    “他们……是不会来为我看诊的。”

    “我只是想顺些药材回来。”宋融勾唇一笑。

    凭宋融的武功,皇宫内还是尚可自由来去的。不过两三下,便从太医院那将需要的药材装了一大包,且还拐去了御膳房偷偷拿了几盘甜腻的果脯。正往回走时,却听见有姑娘的哭声……

    “什么破皇宫,围墙修得那般高,害阿卓都爬不上去了。”

    宋融默默抽了抽嘴角,这可不就是第一次来皇宫撞见的那位蛮不讲理的姑娘么?

    “什么人在那里?”那姑娘察觉到有人来,警惕道。

    本在皇宫,方才出门前宋融便多了个心眼,扮作了嬷嬷,眼下就算被她发现了也不能如何,这般想着,便坦坦荡荡站在了她的跟前。

    “这么晚了,你在御花园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赏月亮。”

    于是那姑娘同宋融抬头望了望天边那轮满月,喃喃自语道:“阿卓家乡的月亮可比这儿千百倍。”

    “你不是中原人?”宋融有些疑惑。

    “小奴才少见识,我可是回纥的公主,霍卓。”

    她骄傲无比的向宋融自报了身家,正等着宋融大呼小叫顶礼膜拜,却不想碰了个软钉子,只见他依旧气定神闲望着天边的月亮,没有说话。

    “大胆奴才!”霍卓有些生气。

    她的个头比宋融矮了许多,却又想敲他的脑袋,便跳了起来,奈何重心不稳,眼见就要栽倒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宋融伸手一捞,轻易就将她卷到自己怀中。

    经她一撞,宋融塞在胸前的两个馒头也滚了出来。

    “……”

    “……”

    宋融同霍卓一齐望着滴溜溜滚的没有影的馒头,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怀中的人略惨烈的惊呼了一声。

    “你……你,你竟有喉骨……你,你是男人?!”

    “我……我只是一位有喉骨的……姑娘。”宋融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你猜我信不信……”

    “不若,我将衣服脱了给你检查一番?”宋融僵硬的保持住冷静。

    “……”

    霍卓认真的想了想,赶忙离开了宋融的怀抱,脸颊上却染上了几分绯色。

    “你们中原人真奇怪,阿卓搞不明白。”说罢,她便逃似的跑走了。

    只剩宋融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这么奇怪的姑娘,她还好意思说中原人奇怪……于是抽着嘴角往回走去。

    走入小院时望却门外停了一座金灿灿的软轿,还站了几个侍从,这么大阵仗大约可猜到屋子里除了魏佳人,还会有谁在……

    宋融翻身上了屋顶,果然瞧见魏佳人身旁立了一位身长如玉的中年男子……也难怪当年尚不懂得男女之情的魏佳人也会对他产生了惦念。

    “喝药罢。”

    “不喝。”只见魏佳人臭着脸,表现的十分抗拒。

    “听话。”说罢,他将汤匙的药放在唇边吹了吹凉了再递到魏佳人的身前。

    彼时宋融趴在屋顶上,天上那轮满月也照不亮他面上的神情,也不知是如何想的,从袖中掏出一根“银魄针”。

    江湖传言无相公子的独门功夫。此针一出,谁与争锋,百步穿杨,见血封喉。

    其实哪里有这般玄妙,江湖传言总是虚张声势,不过是在针尖上淬了些泻药罢了。

    宋融神情懒散,嘴畔噙了一丝笑意,将针从瓦缝里射了进去。

    “银魄针”的取材来自于天山寒晶,射入人体内会化作水,宋融倒不担心自己会落个袭击君王的罪责。

    只是瞧着他同魏佳人站在一块,自己心中便有几分摸不着头脑的郁结。

    “佳人,身为皇后该有皇后的样子,莫要再同小燕子他们置气了。”皇帝身子有些不适,皱眉道。

    “皇上来这里,就是为了同佳人说这些?”魏佳人冷淡答道。

    “佳人今日因为得罪还珠格格,被皇上罚跪在宫门外,此事……”魏佳人倔强的抬起眼,“佳人定会铭感五内,永生难忘。”

    “……”

    “罢了。”

    魏佳人望着皇帝推门而出的背影,眼眶有些发红,而这一切恰好落进了宋融的眼中。

    “宋融,我……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她吞吞吐吐了许久,才轻声问道。

    “我……是不是不太招人喜欢?”

    宋融没有答话,只将怀中的药同果脯一同递给她。

    “你怎么晓得我怕苦的……”魏佳人微微一怔。

    “别人喜不喜欢你,我是不晓得,但我……并不讨厌你。”

    “……”魏佳人瞪大了眼。

    翌日……

    再次见到魏佳人时,不曾想,昨日还病怏怏的她,睡了一晚就已经生龙活虎了。

    “皇上要去行宫狩猎,这一次竟点了名要将我带去。”魏佳人欣喜道。

    “……”

    “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吗?”魏佳人双眼放光。

    “不觉得。”

    “你今日有些不大对劲……”魏佳人有些犹豫,“是不是我将伤寒传染给你了?”

    她说罢,又凑近宋融了一些,伸出一只手径直贴在他的额上,宋融明明可以轻易躲开的,却偏偏没有躲开。

    “没有热症状呀,那会是哪里不舒服?不然我去太医院替你寻个御医来问问?,不成……若他诊出你不是女子就不好了。”

    宋融不动声色看着她为自己忧心忡忡的模样,却很是受用。

    “胸口有些闷,喘不过气了……”

    她信以为真,手忙脚乱扑上来扯宋融的衣裳。

    “要快些松掉衣裳,若是呼吸不畅,性命攸关。”

    说话间,她已扯掉了宋融的外衣。

    “魏佳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宋融挑眉道。

    “救你于危难。”魏佳人眨了眨眼。

    宋融轻笑了一声,挣开她的双手,重新将外衣合上。

    “你身为一位姑娘,如此张牙舞爪去脱一个男人的衣衫,你知道在江湖上这个叫作什么吗?”

    “什么?”

    “欲求不满,索求无度,你想勾引我。”

    “胡说八道……”魏佳人顿时涨红了脸,煞是可爱。

    “我是来同你商量计策的,狩猎是在一座荒山之上,若我佯装被野兽叼走,死无全尸,你说他们会信几分。”

    “……”

    “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我也十分认真的觉得……此计可行。”宋融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那边如此说定了,届时还需你陪我做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