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长发披散，化着淡妆，手执王权剑，身穿白金铠，一边舞剑一边说道。

    “海兽，千奇百怪，世间一害，被神舟吸引闯进我们的家园。它们凶恶嗜血，人人见而杀之，这是蓬莱的铁则。

    可海兽也有生命，也有语言，甚至也有家人，但你会和海兽交流吗？会试着友好相处吗？

    我觉得你不会，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因为你无法理解他们的语言，看不穿他们的行为，一旦他们露出獠牙，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掉。

    不只你我，人与妖，甚至神，都一样。

    对未知的恐惧，在生死边缘的慌不择路，让我们变得自私与残忍。我们总会为了保护自己竭尽全力，哪怕牺牲掉自己以外的一切。

    可大家想过没有，我们会不会也是他人眼中的海兽，如果遇到未知的存在，即使我们没有敌意，他们也会因这种慌不择路，选择防患未然？

    就连语言相通，抚养我们长大的神，我们都无法理解，更何况无尽海中未知的生灵。所以，在我看来，无尽海上是未知，是恐惧，无尽海后，是毁灭，是消亡”

    上官剑指钟离，钟离唤出不归砚，一边作画一边说道。

    “无尽海后的理想乡也并不温柔，它既冰冷又残酷。

    神舟漂流百万年，从未遇见比肩神明的存在，有两种可能。

    一是世上只孕育出三位神明，神的存在，是偶然中的偶然，神尚如此，人又如何？一旦神舟陨落，我们便没有立足的空间。

    无尽海上，允许我们生存的土地远比想象的要少，现在的神舟，即使有诸多不便，也是我们最好且唯一的选择。

    所以，我们脚下就是理想乡，而真正的理想乡，梦里难寻。

    二是这个世界存在过其他神明，但因某种灾难都消失了，要么是我们的神出类拔萃，在灾难中幸存，要么，是灾难还未到来，不久，我们就会步前者后尘。横渡无尽海，或许会让毁灭提前到来。

    我曾在沙漠里见到一个堪称精致的小沙堡，我观察了很久，发现这个沙堡，是无数结群在此的虫子所建。

    当时我就想，如果我是其中的虫子，应该会担心如此豪华的沙堡，会被其他生灵发现。于是我爬上最高的沙堆，穷尽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其他生灵时，才放下心来。可实际上，这里太荒凉，所以无人关注，即使看到，也不觉得一个沙堡有什么了不起。

    就像我们珍视的一切，对神来说微不足道，就像我们穷极一生也难以洞悉世界的冰山一角。

    正如一叶，只可障目，不可知秋。

    所以我就想，有没有可能，我们，包括神明，都是更高存在的造物，我们没发现其它神明，是因为这片无尽海是专属于我们的囚笼？

    如果理想乡存在，而且是一片美丽富饶的土地，多半会有文明存在。

    如果那个文明，比我们要强，则视我们为虫蚁，我们是去送死，比我们要弱，我们会抢占它们的家园，这并不美好。和我们差不多的文明，又太危险，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和生存的执念，双方的交流方式只能是战争。

    如果没有生灵，倒是个好地方，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好地方为什么没有生灵”

    台下气氛低沉，那些幻想着无尽海尽头，存在理想乡的人，受到了打击。

    经过前几轮比试，大家都相信，曙夜七星足以照亮黑夜，但实际上，他们只能点缀夜空，让人不再恐惧。

    困扰女娲的问题，没能得到解答，他们好像揭开了世界的面具，只是面具下血淋淋的。

    这些可能性女娲都想过，无法证明，亦无法证伪，所以选择相信哪个，是她的自由。

    存在，女娲坚信理想乡的存在，在那里，她将知晓自己从何而来，又该向往何处，还会遇到梦寐以求的同伴。在那里，她将得到前所未有的平和之心，不再厌倦的永恒之道。

    仅仅是相信，女娲就能得到力量。

    所以，他们的答案，理性上，女娲认同，感性上，无法接受。

    如果这么悲观地看待无尽海和理想乡，失去了信仰，不出千年，他们的文明就会破碎，和现在除掉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上官和钟离各伸出一只手，运力击掌，随着一声巨响，一股暖风拂面而来，二人齐声喝道。

    上官：但是！

    钟离：但是！

    上官：畏缩不前，沟渠亦是无尽海！

    钟离：心之所向，何处不是理想乡？

    上官：子子孙孙，无穷无尽，无尽海又如何？

    钟离：人妖齐心，无不可为，理想乡在手中！

    上官：无尽的梦之海上是冷酷的世界

    钟离：温柔的理想之乡值得毕生追寻

    上官：即使沧海横流，物是人非，依旧会选择文明与信仰，温存而骄傲地活着

    钟离：必将经历许多，承受许多，绝不放弃而去跨越许多，负重而无畏地前行

    上官：我出生了，我体验了，这就是一生，站在前人肩上，走出自己的路

    钟离：我死去了，我留下了，这就是一生，启迪后人奋进，火种播撒世间

    上官：前进，尽一切力量，一往无前，无尽之海难穷尽，止步不前，就是逆水行舟，拼尽全力向前！

    钟离：叛逆，对现存一切，尽数反抗，世上无完美之物，放弃改变，就是僵化腐朽，迭代现有一切！

    上官：老将死，不老不死，不求不死，但求香远益清

    钟离：生常变，永生永变，不求不变，但求活水不竭

    上官：既盼抵达无尽海，又愿永无穷尽，无尽之海，亦可是，无尽之冒险

    钟离：若所寻得理想乡，不如脚下国度，亦喜亦悲，喜梦成，悲理想易碎

    上官：我命由我，我梦由我，人有一词，名生生不息

    钟离：结伴而行，只管前进，鲜花自会，在两旁开放

    台下爆发雷鸣般的掌声，毕竟找到理想乡是所有人的夙愿，在那里他们将摆脱造物的桎梏，成为名副其实的，人！

    七场比试结束，女娲来到二人之间，使出覆盖全舟的神力。

    那股强大的神力，把人的体态矫正到跪伏，强大如王也只能臣服。妄想神明心怀苍生的人，终于有了切身的认知。

    女娲庄严地降下神谕。

    “虽为造物，但你们生而为人，舍弃兽性，你们会艰难许多，背离人性，你们将失去一切”

    这是女娲对众生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说完就和众王一同来到北辰附近。

    女娲早就看穿了他们的心思，耐着性子被他们敲打。

    “很标准的答卷，做到这种程度，你们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在你们身上，我的确看到了可能”

    女娲冷冷地说道，她的真情流露，让人毛骨悚然，如果可以，还是希望她戴上那张，名为温柔的假面。

    “扶摇不出北辰，太一不离阴山，我保你们万年无恙”

    女娲对他们最在意的事做了说明，接着问起计划的全貌。

    排练过无数次的青玄，面无表情地说出了妲己的计划，还说要看女娲的表现行事，必要时，他们会利用神子弑神。

    被逗笑的女娲答应配合，许诺以半心创生神子。

    妲己的计划大获全胜，万年时间足够多数人寿终正寝，手握神子就有机会摆脱造物的宿命。

    没人会怀疑女娲的承诺，因为怀疑毫无意义，只是相信万年之约，他们就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活，只是相信神子降世，他们就能得到生的执念与希望。

    一切尘埃落定，扶桑回到家中，将妲己的尸骨，焚烧殆尽。

    扶桑回想起那天的对话，心颤不已。

    扶桑：为什么不在一开始进行七场比试？即使还没验证，我们也都相信着你。

    妲己：七场比试只是演出，演出背后我们构建的文明才是护符。

    扶桑：那你为什么主动求死？

    妲己：以前的女娲尚佩伪面，待人如待己，我以为我有被平视的资格。但如果计划能进行，则说明女娲视我为无物，而我又无法改变这样的现实，只能以死叛逆。

    扶桑：我想知道拯救你的方法。

    妲己：除非，有人能将我束缚。

    扶桑：我可以成为你的束缚吗？

    妲己：如果你可以，我不会求死。和你在一起只是利用你的心达成诉求，而你爱上完美的我，是理所应当。

    当然，我并不完美，不过是泥中碎玉，因为无人发现，所以没人捡起，即使亮出本相，也没人能将我修复。

    还记得那首诗吗？

    如青草与光同在，似火岩如流翻涌

    教我何为谦卑，如含苞待放

    教我何为关怀，如冬日暖阳

    教我何为敬畏，如业火燎原

    教我何为坚忍，如磐石方厚

    如落雷随波疾走，似古剑破空而行

    教我何为勇气，如鸣雷阵阵

    教我何为仁慈，如冬日融雪

    教我何为壮志，如百炼之剑

    教我何为自由，如清风拂岗

    谦卑如木，关怀如光，敬畏如火，坚忍如土，勇气如雷，仁慈如水，壮志如金，自由如风，性格决定修行的优势，擅长的力量也能反映人的性格，这是诗的第一层含义。

    木光可催万物，火土形同烈岩，雷随水蔓延，金御风而起，这四种组合适配性最佳，两两搭配修行，可事半功倍，这是第二层含义。

    木，火，雷，金主释放，光，土，水，风，主吸收，这是五行三象力的本质，收放自如才能最大化地支配力量，这是第三层含义。

    从凝结花种再到沐阳盛放，经烈火焚烧最后坚如磐石，暗示炼化灵器的要诀，借助外物来突破自身的极限，这是第四层含义。

    经历酷暑寒冬，熬过千锤百炼，最后如沐春风，这是修行的捷径。但修行无止无休，就像四季不断更迭，只有撑不住的时候，才是修行时，只有保持并享受精疲力尽的状态后，实力才能不断增长，身心也会格外轻松，这是第五层含义。

    这小小的诗，是女娲总结的经验，根据我对其他人的观察和自身的体会，我证明了自己的正确，之后才分享给你们。

    只要洞悉诗中奥妙就能少走几年弯路，你们只当是催眠诗，而我擅长思考，初读就发现了玄机。何况我没有取巧，更没有止步，该走的弯路我踏踏实实地走了。

    为了修行，我的身心时刻处在崩溃的边缘，好几次被女娲救下，因为不怕死，我才这样修行，因为我活了下来，所以我是最强，比你们加起来都要强。

    却也因此染指了神的思维，被虚无之海淹没，又难忍溺水的痛苦，只能以死解脱。

    扶桑：可我还是想你活下去！我们都希望你活下去！你不是碎玉！你是我们的主心骨！是耀眼夺目的骄阳！

    妲己：可是，我想死啊，我不是骄阳，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萤火，更不是主心骨，你们都要有自己的脊梁。

    之前是在危言耸听，其实我真正的目的，不是免于毁灭，而是赋予你们活下去的执念，让你们不必经受我的痛苦。

    对了，死后记得把我烧掉，让我与神再无瓜葛。

    扶桑沉默无语，二人相顾无言。

    往后多年，扶桑总会回想起，妲己向他走来，抱住他的那天，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最后有个对神来说无关紧要，但对蓬莱意义重大的八星任命仪式。天枢星端木，天玑星赤炼，天璇星青枫，玉衡星扶桑，天权星轩辕，耀光星无支岐，北斗星石灵明，开阳星钟离。

    仪式简单过了头，没有典礼，无人观摩，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是他们造就八星，而非八星给他们荣耀，但于蓬莱而言，他们的名字将铭刻于史，他们将撰写诗篇，也会化为诗篇。

    无人恭贺新时代的蹒跚起步，那不重要，他们就只是在妲己墓前，献上一朵花，许下好好活着的承诺。

    在海枯石烂前，绝不与她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