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槐惹人爱

第七十七章

    巽风茶楼后的千机阁,夜雪自困于此四百年。

    忽见故人来,她惊讶得忍不住手抖一下,差一点连笔都握不住。看着时闻一步一步艰难的走上青石桥,踏上她的经纬台,温婉的眉拧成一道死结。她早已习惯了经纬台的一切,但于时闻这样伤重未愈之人,此处极为危险。她立即挥袖在四方布下结界,隔断外面所有的嘈杂声。

    “主上命你亲自前来,是有何重要之事吩咐?”她收掉茶盘,命人换上一壶热汤,亲自给时闻倒了一小碗。

    这汤每月初都会出现在鬼王殿,里面用于药引的衔月草,来自离烬药庐后的药田。

    千岩喜食甜,不喜茶的苦涩,夜雪为他换上一壶果酒。用三重天上独有的十二芝的赤灵果酿成。口味酸甜,与米酒同酿,在酒窖内放置一年便能饮用。当然,放置时间越久,酒香越是醇厚,却不易醉人。

    千岩将杯中赤红如血的果酒一饮而尽,感叹道:“果然好酒。想我在天界几百年,也不曾有机会尝一口。没想到今日在你这里倒能尽兴。早知我便日日都来你这里打秋风了。”

    时闻被他的话逗得轻声发笑,他接过青瓷小碗,道了声谢,抬眸看向夜雪。他的眼眸是冷洌的浅灰色,与他温柔的脾性十分违和。

    “我来,是想跟你打听一下离烬药庐的掌柜。你知道他是谁吗?”

    夜雪的眼神一瞬冷洌如刀,未曾犹疑便不假思索的说道:“是钟馗。他惹到主上了吗?”

    虽然八大掌柜在外身份神秘,在内却彼此互知。因为钟馗与鬼王殿历来没有瓜葛,所以,她也未对这种事情上心。

    时闻摇头,解释道:“主上对兰若寺的姥姥有意,此事已是天下尽知。近段时间,她与钟馗走得极近。主上命我等查探钟馗,才发现他竟是泰山府君座下的人。”

    夜雪一听此话,神情更为不悦,她打断时闻,低头看向他手中的碗。

    在她无声的示意里,时闻将热汤小口饮尽,夜雪又为他续上一杯,才接着说道:“我来鬼市前,他已是泰山府君座下的人。这些年为衔月草,没少与他打交道。他与兰若寺交好,也才是近两个月的事。”

    这汤有温养筋脉的功效,虽然对于时闻来说,效用不大,但总好过没有。所以,她每月都会让人送一壶去鬼王殿,即使她从未明说那汤是送给谁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正因他与姥姥接触的时机太过巧妙,主上才会对他有所警惕。”

    听到时闻提起那位姥姥,夜雪下意识绷紧神经,她语气淡漠的问道:“主人真打算与兰若寺结亲?”

    她并不相信主上真是为情,其中必定另有目的。但即使如此,她心底依旧不快,每每想起主人与姥姥在一起的场景,都恨得心头滴血。可再如何愤恨,她也没有资格干涉主上的决定。

    时闻目光追在她僵硬的背上,看着她假装若无其事的坐回到案桌后面,即使不想看到她伤心,却依然硬着心,点头肯定道:“此事,确认无疑。主上亲自往兰若寺走过一趟,回来后,就认定不改了。”

    夜雪沉默不语,想到了树下的那个人。

    她是鬼王殿,两百一十六位鬼将中,唯一见过主上真容的人。

    时闻见她沉默,神色黯然,垂眸掩去眼底的失落,“另外,姥姥身边一直跟着一位名叫隐九的道长,你着重打听一下此人的身份。”

    夜雪愣了下,抬头惊讶的问道:“这也是主上的意思?”

    时闻摇头,与她说明这是自己的意思,“我听唐翼提起过那位道长,只觉得他行迹可疑。恐他会坏了主上的事,所以才稍加留意。只是,凭我们,居然查不到有关此人的任何信息。”

    若非是他背景太过强大,甚至超出鬼王殿的势利,便是此人的真实身份有待考究。

    夜雪无意识的理着书案上的文策,她是唯一见过主人真容的人,这让她内心十分欢喜。虽然主上并不曾让她保密,但她出于自己的虚容心一直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

    如今,她依然不想说。因为这样,会让她有一种错觉,自己在主上的心底是特别的,虽然这是她在自欺欺人。

    该说的正事已经说完,千岩见时闻神色犹疑不肯离开,他立马心领神会,起身对二人说道:“刚来的时候,听茶楼的说书先生正在讲鬼王殿的故事,我去凑个热闹。你们聊着,走时唤我一声。”

    时闻点头,心底十分感激好友的理解。

    千岩离去,经纬台上就只剩下时闻与夜雪两人。

    夜雪低头整理文策,似乎打定注意不理睬他。时闻见状,低声轻叹。

    “主上的心思,你应该懂的。”

    她手上动作一顿,旋即狠狠的扔下文策,眼眶泛红的瞪着时闻,不甘高声道:“那个夜叉配不上主上。”

    她心悦主上六百余年,鬼王殿几乎无人不知。

    可当年她的一次失误,让至今无颜再回鬼王殿。

    她害得主上不仅损失两位鬼将,更是因此不得不提前出关而遭到反噬,承受元神撕裂的痛苦数址年。

    她无颜回去见主上,更无颜去见同僚。

    时闻明白她内心的痛苦,只是主上的心思再难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对于情爱一事十分不上心。主上至今不知夜雪的心思,只当她是普通下属对待,这些年也不见有召她回去的意思。怎奈当局者谜,她依旧是痴心不改。

    “主上决意已定,就无人能改变。而且,方才再来前我特意去茶楼雅间拜访过姥姥,发觉到,她身上的气息与主上十分相近。这其中的深意,即使我不明说,你也该是懂的。”

    两人气息相近,说明他们私下里经常相见,只是外人并未觉察到。

    夜雪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得已保持克制。

    时闻见她不愿面对现实,无奈的摇头,话尽于此,多说无益。他起身准备离开,夜雪看着他形消骨立的身影,心底的愧疚再一次刺痛她的心。

    她不傻,并非完全看不出他对自己的心思。所以,不愿面对现实的,又何止自己一个。

    “隐九的身份,如果主上没有命令,你们就不要再追查下去了。”

    时闻虚弱的步伐定住,转身不解的问她:“为何?你知晓他的身份?”

    夜雪已平复暴怒的心情,面色清冷的点头,“隐九,就是主上在人间的化身。”

    时闻惊愣住,不可置信的再次与她确认道:“你确定?你如何知晓的?”

    主上的身份历来是个谜,他出现在世间时,就已是鬼王,且从未在人前暴露过真实面容。即使是身为鬼王座下两百一十六位鬼将的他们,也不曾见过那由黑雾笼罩,凝结而成的宽大斗篷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个男人。

    夜雪肯定的对他点了点头,“当年主上收我入鬼王殿时,用的就是这隐九这个身份。并且在上个月鬼市,我接到主上命令,往待云楼去相见。他用的也是这个身份。”

    可见“隐九”这个身份,于主上而言十分重要。

    时闻缓了半晌,仍旧难以相信,“主上他化身一个陌生的身份与姥姥周旋?为的是什么?”

    夜雪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但隐九就是主上,你们心底知晓就好。无论主上要做什么,你们旁观即可,万不暴露无主上的身份。”

    时闻若有所思的点头应道:“我懂,你放心吧。”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叮嘱她,“那位兰若寺的姥姥心思尤为深沉,且手段深不可测。如今她时常会来鬼市,来茶楼,无论如何你万不可直接与她对上。”

    夜雪淡淡笑道:“我在这鬼市六百余年,自保的手段还是有的。你无需担心我。”

    时闻见自己仍旧说不动她,只好无奈离开。

    直到他背影消失,夜雪才撤去结界,耳边骤然传来无数混乱的声音,如山呼海啸,如雷鸣瓦釜。若非心志坚定之人,无需多久,就会因这些时刻响彻耳边的嘈杂声而崩溃,发疯。

    经纬台,世间所有消息的聚集处。

    她自困于此,不仅为自罚,更为寻找当年陷害自己失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