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睁开了眼睛。她又梦见了那个女孩，那个畸形的东西。它如同一块不成形的陨石，沉甸甸地却固执地压在她的心上。它就如同一个影子，或许是另外一个自己，鬼魂般地缠着她，不给她丝毫甜蜜的念想。她睁开眼，可是头脑中依然盘桓着那个湿漉漉，黏糊糊又黑沉沉的梦。还有那个被她一次次拯救的心碎的男人。她的耳边依然回荡着“老鹰”乐队的那首《加州旅馆》中的那句歌词：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

    如此可爱的地方，

    如此可爱的地方，

    如此可爱的地方.......”

    娜娜从巨大松软的圆形的床上支起身子，朝豪华的落地窗外面望去。窗外依然是她熟悉的星尘流逝的安静的喧嚣。她朝着窗外的天空挥了挥手，那片无边的星辰顿时化作暮春醇香的清晨。太阳在远处晨雾袅绕的群山之后缓缓升起。各色的鸟儿在葱茏的树叶间合唱出“春之声”。她略加思索，俏丽的嘴角露出一丝古意的笑容。她已经安排好了今天的生活场景——昆曲世家的一天。

    她走到镶嵌着贝壳的穿衣镜前，望着镜中容貌身材完美的自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的脸庞结合了奥黛丽赫本的高雅，英格丽褒曼的冷峻和费雯丽的神秘。而她的身材则完全复刻了娜奥米坎贝尔健美修长和力量。她在不快乐的时候，就会穿上那条跟娜奥米同款的水晶裙，在那条延伸到森林深处的T台上大步流星地不倦地走着。但是今天，她是一个乖巧伶俐的女儿和知性温柔的古装姐姐。她将要在《牡丹亭》的意境里度过新的一天。在她不可胜数身份中，这是她最喜爱的一个。

    娜娜朝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挥手，一个身着中式古装的高挑少女出现了。由于她今天温婉如玉的气质的支托，她那张长着湛蓝的眼睛的精巧脸庞并不显得突兀，反而有一种令人惊艳的新鲜。如同用油彩精心描画的工笔牡丹。她上身着着水蓝蚕丝绉纱衣，内穿翡翠缫丝合欢襟，下着素白烟纱撒花裙，腰中系银线云纹腰带，羊脂双蝠玉佩轻轻摇晃。她乌云般的头发用月蓝丝带绑成堕马髻，鬓插镶银白玉笄。另一侧，一枝峭拔的玉兰正缓缓开放。

    她一转身，屋内已陈设着古朴家私，一架古书一侧，金楠书案之上，一枝红梅在洁白梅瓶中散发出傲雪清香。她轻摇彩蝶戏牡丹苏绣团扇，一丝清风拂过，洋纱帘幕飘然而起。

    此时，院中一女子娇声轻啭，正是“惊梦”中的唱词：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她手扶月亮门，朝凉亭望去。她今天的妈妈，一位昆腔名手正轻移莲步到围栏边，一边侧身打量着自己在荷塘中的倩影，一边咿咿呀呀地吊嗓。而在凉亭对面，她的父亲正在书案旁手执书卷，口中唱道：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在凉亭后的石板地上，她青春英俊的弟弟正练习一套游龙穿花般漂亮犀利的拳法。跳跃转腾，如同一只伶俐的花豹。

    而她却突然想要开口唱那句最袅娜的“袅晴丝”，不料却被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哈哈，今天我的娜娜演的是少女思春吗？”

    她的脸上涌起含蓄矜持的笑意，款款转身，缓声娇语：“良辰美景奈何天，怎奈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的眼前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高大青年。这是她的好友朱利安。他笑吟吟的脸上带着七月的微笑，望着娜娜，眼神如同那只爱着玫瑰的夜莺。他知道娜娜不爱他，但是并不影响他爱她。她是他梦中的杜丽娘，但是他不会强迫成为她的柳梦梅。

    “走！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他把额上的长发向后一甩，朝娜娜伸出手。

    娜娜将手向自己一挥，变成一个身着彩裙的精灵般的女孩。头上戴着花环，浑身散发的光芒模拟她自己创造的“岫云山”流云飞雾的气场。

    朱利安赞叹地望着她说：“嗯，这才是我心目中的娜娜该有的模样。”

    娜娜的眼里闪着星光，拉住朱利安的手。

    “我们去哪里？”

    “一个黑衣人找不到的地方。望着我的眼睛，我亲爱的娜娜！”朱利安望着娜娜说。他眼中爱的星光没有在她的眼中激起涟漪。虽然娜娜已经明确地告诉他，她的渴望是找到一个愿意为之倾注全部爱的男子，哪怕没有任何回应，但是每一次徒劳的表白依然会让他的心刺痛。然而，他会不断地对她说出自己的爱。他已经做出决定，他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爱她。

    他们二十多年的亲密相守让他们心心相印。在他们四目相对的刹那，他们进入了一个共同创造出的全新的潜意识空间。这是个大胆混搭的雄伟的家，却体现出和谐通达的气质。不同风格的家具通过奇巧的装饰品沟通，产成艺术创造般的心灵撞击。这是朱利安理解的娜娜的世界的精华。而他的世界就是那堵高耸的书墙。占据了客厅的整整一面。这是墙朱利安在空间形成的前一个瞬间做出的决定。他总是不遗余力地想要告诉娜娜，他们的结合将会创造多么动人的生活场景。

    娜娜赞赏地点点头说：“朱利，你是个艺术家。”

    这就足够让朱利安兴奋了。他自动把娜娜的赞扬当成爱的表达。他飞快地把这个表达存入自己潜意识中专门为娜娜的爱意而建立的保险箱。

    娜娜环视着墙上数不清的门问：“这么多门，都通向什么地方！”

    “你试试！”朱利安鼓励地说。

    娜娜微微一笑，知道了这又是朱利安制造的浪漫表白的机会。她太了解他了。这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她阅尽古今中外爱的绝唱，为爱情故事的主角们流泪扼腕，或者庆幸喝彩。但是她并不会渴求司马相如的才华胸襟，罗密欧和梁山伯的执着多情，卡西莫多的深刻无私，爱德华的不顾一切和尾生的以死守诺。她希望她的爱人能用热情来温暖她终年冰冷的身体，用纯洁的精神来激励她日益沉重的灵魂。她感觉自己如同一具被尘封在石棺中的殉葬之人，在几乎放弃挣扎搏斗的时候，期待着一个人挪去无情的棺盖，将她重新带回人间。她不需要朱利安这样浪漫的爱人。他看似坚实的身体，实际空洞无力。他信誓旦旦的承诺，根本于事无补。他只能是个聊解烦闷的朋友，是她死水般腐朽的生活中的一丝涟漪。

    朱利安打开一扇通往花园的大门，走了进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金色的海滩，活泼的波浪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一群人出没在远处的波谷浪尖上。

    “来吧！”朱利安脱掉他的飘逸的米色长衣，露出线条优美的小麦色的上身。海风轻轻吹动他的金色长发，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只是她不会因为他的迷恋而变成月桂树。他一边跑，一边朝她伸出手。

    娜娜喜欢这个场景。这让她想起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爱情场面。她拉着他的手跑进了海水中。接着，他拉着她一跃，轻盈地跳上了滚滚而来的潮流，穿过呼啸的巨浪的隧道，随着潮流奔驰而去，汇入了那些年轻人的队伍。

    娜娜虽不及朱利安博览群书，通晓古今，但是却擅技长工，乐于学习。她很快就在浪尖波谷中迅捷穿梭，不时穿过波浪高高跃起，如同一只敏捷的海豚。然而她从这个新鲜活动中体会到的乐趣也迅速降低，终于踏着一条强劲的长浪向海滩滑去。朱利安自然跟随而去。

    “朱利，你的模拟能力越来越强了！水的质感和海浪的力量真可以以假乱真！你的这个海浪的动力是怎么实现的？”

    朱利安钦佩地望着娜娜，赞美地说：“我回头带你去看，你会大吃一惊的。人们喜欢用冰雪聪明来形容智慧美丽的女孩儿，娜娜就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

    娜娜哈哈笑着说：“我倒是感觉自己已经是一个衰朽不堪的老妪。那些曾经活生生的知识已经沉淀在失去生命的死水中，变成发臭的淤泥。你看到的冰雪聪明，智慧美丽可能是灵魂死去之前的回光返照。”

    朱利安皱了一下眉头，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真诚地说：“亲爱的娜娜，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在这个无忧无虑的世界里，只要你能从你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你就能找到无穷的乐趣。走！好戏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