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主传

第十六章 明知山,有虎

    转眼一月有余,一人一马告别十万大山来到了扶余国境的西郡长平县。

    这几人不解的是,这一路走来经过十余座村落,只见十室皆空院中杂草丛生,不远的田地更是一片荒芜。

    柳风心中奇怪,道:“奇怪,人都哪里去了?”

    “大概是日子过的好了,都搬进城里了吧!”白玉骢说道。

    “也许吧!”

    绣娘一脸冷笑,却没有说话。

    雷泽瞥了绣娘一眼,若有所思。

    又过了不久,一行来到了一座葱郁的山前,山脚下立着一座石碑,刻着“明知山”三字,看字迹显然是新刻上去不久。

    “明知山?”

    看着明知山三个字,柳风若有所思,嘀咕道:“十万山那个大老虎将洞府搬到这里了?”

    他记得清楚,十万山有只大虎被自己锤过八次,筋骨十分的皮实耐打,那头妖王的洞府就叫明知山。

    柳风止不住心里的好奇,往山中望去。忽然,他心有所感回头,只见一身躯躯雄壮,气势凛凛的大虎朝着山脚走来,宽阔的背上坐着十余人,眼神呆滞麻木。

    “果然是陆鸣妖王,没想到出了山还能遇到他,”柳风眼睛一亮,有些手痒起来,道:“只是他为什么搬到了这里?难道是被我打怕了?”

    陆鸣妖王也看到了柳风,顿时弓起腰背紧张起来,暗自道:“这厮怎么阴魂不散,我都搬到扶余国来讨生活了,还要我怎样……”

    大虎壮了壮胆气,学人将两只虎爪伸在身前,见礼道:“陆鸣见过柳大善人!”

    柳风面色古怪,面前这妖王陆鸣谦逊有礼,浑然没有妖王的风范,连人族的礼仪都学的有模有样。

    柳风指了指陆鸣背上的十余人,疑问道:“陆妖王别来无恙,你背上这些人是……”

    陆鸣妖王见柳风没有将手藏在背后,暗自松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前些日子学了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我准备吃苦。正好这些人吃了一辈子苦,便是再吃十辈子的苦也成不了人上人,所以他们更苦。”

    “你要吃人?”柳风大喝出声,一只手掌放在了背后。

    “又是这一手!”陆鸣妖王见状眼皮一抖,连忙道:“不吃了,不吃了。”

    “那长平县县老爷几次强加徭役赋税,附近这些村子的人活不下去了,能跑的都跑了,剩下些跑不动的留下了。前些天他们差人上山求到了我的座前,说愿意用自己换些食物回去,我见他们可怜,便答应了他们。”

    “柳大善人,我这就送他们回去。”

    陆鸣妖王实在是被柳风捶怕了,蹑手蹑脚的调转身形准备送背上的人回去。

    “慢着!”

    陆鸣妖王闻声顿时站在原地,谨慎的盯着柳风,只要柳风有所动作,他决定撒腿就跑,至于那块石牌,不要了。

    柳风目光落在陆妖王背上,只见妖王背上的十人衣不裹体瘦骨嶙峋,皆为老弱。

    “这位老伯……”

    柳风出声询问,话未说完,便被一老叟惶恐的声音打断,道:“别抓我们回去,我们只想换一口吃的。”

    “老伯,我不是来抓你们回去的!”

    老伯充耳不闻,连连告揖,突然间老泪纵横,坐在妖王背上磕头不止,其余九人不明就里,跟着一起嚎啕大哭起来,只是嚎哭了许久,却不见半个泪珠儿。

    他们的眼泪早在某个饥饿的下午流进了肚子里,干了。

    柳风愣在原地,只觉如鲠在喉,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白玉骢看到柳风放下了手掌。

    “哼!”

    一声冷哼响彻,蕴藏着无尽的怒火,陆鸣妖王瞬间吓得匍匐在原地,良久,他才感觉到威压散去。

    陆鸣妖王小心翼翼抬头,只见冷哼之人是一满头白发的少年,正缓缓向自己向自己走来,白发少年的气息如同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他不寒而栗,陆鸣妖王心生绝望:“我命休矣……早知便不该听信这些人胡言乱语,什么吃的苦中苦……今日命都丢在这里了。”

    不料那少年并未发难,走到他身前躬身道:“让诸位受苦受难,是雷泽的错,雷泽在这里给各位赔错!”

    他抬手拂过,恢复他们的气血,消除他们的暗病,只见几人的面色红润了起来。

    雷泽转头看向陆鸣妖王,递过一部经书,道:“劳烦陆妖王照顾他们些时日,这部《天妖书》便算是我雷泽的报酬。”

    “他不杀我?”陆鸣妖王的虎眼瞪的滚圆,他突然醒悟,拜道:“多谢前辈赐经,小妖必不敢忘前辈吩咐。”

    雷泽挥了挥手,陆妖王见状背着十人消失在山林之中。

    “好一个民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看来,扶余在我离开的这些年,发生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雷泽的声音平淡,但是谁都能从他的声音中听见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柳风摇头道:“扶余国比我想象的不如啊!”

    白玉骢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扶余,他不理解这些人的麻木,说道:“既然徭役无度,他们为什么不反抗呢?”

    妘如烟偷偷看了雷泽一眼,解释道:“开元大德至圣皇帝立国之时,当初的从龙之臣便成了新的权贵新的世家。以前有开元大德至圣皇帝压着他们,他们不敢有野心。大德至圣皇帝驾崩之后,有雷泽丞相压着他们,他们也不敢有野心。”

    “后来雷泽丞相辞官,失踪了一百六十年,这一百六十年足够让世家的野心萌芽,蓬勃发展。他们享受着权利带来的权利与好处,岂能让后来人分了去。早前还有人提出异议,后来提出异议的都被当做乱民打死了,这下就没有人有异议了。”

    “后来他们关了太学院,痒序乡塾,底层的平头百姓上升之路便被彻底堵死了,更别想成为炼气士了,这样便不会产生有异议的人了。”

    “一代代吃苦的百姓拿什么反抗掌握了所有资源的世家呢?在世家眼中,百姓活着只有一个价值,让他们永远高高在上!”

    柳风不寒而栗。

    这时,一满脸横肉身高八尺的大汉朝着柳风疾驰而来,身后跟着扈从八人,皆是体魄强健的大汉。

    为首的大汉目光幽幽的落在柳风身上,道:“小子,告诉我那些乱民藏到哪里去了!”

    “你是谁?”

    大汉冷笑道:“县老爷看我能干,赐我雷姓,十里八乡贱民叫我啬夫雷二牛,掌一地的徭役赋税。”

    柳风闻言,目光幽幽盯着他,道:“就是你逼的他们活不下去?”

    啬夫看着柳风,越看越是喜欢,闻言摇头道:“不不不,我只是奉命行事,中间加了一点点自己的想法而且!”

    雷泽转身看来,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道:“那你真该死,该死之人为什么还要活在世上。”

    雷泽挥手,手中一口长剑凝聚,斩在了几人头上。

    看着他们死去,柳风心里没有产生一丝怜悯,就是他们为虎作伥压榨乡里,连老弱都不曾放过。自从见过刚才那一幕,柳风心里便知道,面前这九人之恶毒,尤胜蛇蝎。

    在这一天,雷泽看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扶余,一如三百年前一样,从来没有变过。恍惚间,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刚刚醒来的梦,三百年前那个风雨交加饥寒交错的下午终于追上了自己,要将自己拽入深渊之中。

    他们路过清水县,恰巧下起了雨,泥泞的官道上,县衙的官差将逃难的穷苦百姓抓回来,如赶牲口一样一鞭子一鞭子抽打在他们身上。早已弱不禁风的百姓哪里还禁得住这般抽打,不一会功夫就有几人被当场打死。

    那些官差未有丝毫怜悯,不时挥出一鞭子,催促这群牲口走快点。只有在说起隔壁某个俏娘子时会相视一笑,而后更是怒骂这群逃跑的牲口耽搁一些好事。

    他路过长余县,有位妇人击鼓伸冤,不料就此遭遇到了此生最大的噩梦,只听那县令大人坐在堂上,冷笑道:“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妇人看着大堂上的县令,只觉脑中浑浑噩噩,随后举头撞去,等她清醒以后,已经身处大狱之中,更是背上了刺杀朝廷命官的死罪。

    他们遇到一锦衣公子,那锦衣公子屠了一处村庄,而后向朝廷邀功,剿匪三百三十人。不日,这锦衣少年已经穿上了官服,静待朝廷的旨意。

    ……

    转眼又是一月,雷泽的脚步走在扶余的土地,看到了一个浑浊不堪的扶余,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当年呕心沥血收拾好的大好山河变成如今的模样。

    雷泽眉头紧蹙,眼望更远的山河,那里是扶余的帝京。

    “知道扶余国为什么叫扶余国吗?”

    雷泽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此时突然开口,柳风神色一动,道:“愿闻其详。”

    “都是老黄历了,你想听我便说一说。”

    白玉骢闻声,暗道:“雷泽前辈有心事了。”

    他的思绪沉入回忆中,道:“大商末年,诸侯割据混战,战火缭乱,天下民不聊生,我也是其中一个碌碌无为的少年,整日东躲西藏,苟且偷生。”

    “那是一个下午,我偷了有钱人家一个馒头,险些被打死,好在被人救下,活了过来。”

    “他姓顾,分了我一碗没有几颗红豆的红豆汤。他当时分的毫不犹豫,其实我看得出他的窘迫与强撑的豪爽。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这样心善,哪怕自己时常饥不果腹,但是只要他自己碗里有,便愿意分给别人。”

    雷泽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笑意,道:“那天夜里,我和他躺在一起,他饿的恨不得将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啃上几口。”

    “啃不到月亮,他就对着月亮许愿,希望自己一辈子不饿肚子。我笑他,在那样的乱世里,这么简单纯朴的愿望真的十分可笑。”

    “他也笑我,说那就把你也算上,让你也不饿肚子,还要把天下人都算上。他对着月亮又是磕头又是跪拜。也许是他当初磕头磕的太认真,后来我们真的逐渐好了起来,结识了许多兄弟,不仅顿顿有饱饭,还有余粮留下,他就将多出来的分给了别人。”

    “有兄弟问他,都说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哪天你家里没粮了,别人也未必愿意分给他,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兄弟们佩服他,又可怜他连个名字没有,便让他取个名字,他找了好几个读书人取名都不满意,后来看到又有人挨饿,他正好有余粮便分了出去。那天,他说他就叫顾余,他说我家里有,便要顾着别人,为此他高兴了好久。”

    “后来,顾余成了炼气士,带着他那帮饿肚子的弟兄南征北战,终究是终结了乱世,当初追随他的那帮弟兄有的死了,有的活下来了。立国号那天,他犹豫不定,有个叫雷泽的人告诉他不如就叫扶余,便如他的顾余名字一样。”

    “其实那雷泽也有私心,扶天下黎民之余,何尝不是扶顾余的余?他又为此高兴了许久,封那雷泽做了丞相。那丞相有些脑子,说要启民智,要与民休养生息,皇帝就下令建立太学院,广开乡塾痒序,又召集神州的炼气士搬山填海开垦良田,保佑一方风调雨顺。”

    “也许是太过操劳,他当了五年皇帝就死了,那时他才一百零三岁,对于一个炼气士而言他还在壮年。后来,那雷泽预料到自己迟早也有这么一天,于是他辞官远走。为求长生,他的足迹踏遍神州的山川古迹,最后陷落在荒墟整整一百六十年。”

    “如今说来,三百年时光,恍若一梦!”

    妘如烟面色动容,雷泽从溃烂的大商末年崛起,与开元大德至圣皇帝互相扶持,开创了前所未有的盛世。后来有一天世道变了,扶余从空前的盛世衰落至今,民生凋零举步维艰,世家弄权祸乱天下。

    一觉醒来,记忆中的扶余变成了如今的光景,换做自己是雷泽,又会如何做想。

    雷泽沉默良久,一扫心中的灰尘,眼睛熠熠生辉,道:“明知山有虎,那么扶余呢?”

    柳风心神一震,如今的扶余对于百姓来说不就说一座更大的明知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