噙血梳翎

第19章 迎凤楼

    上官夕阳大舒口气,受宠苦惊地抱拳道了声谢,坦然坐下。

    龙啸天望着他二人,心下一宽。随即想道:为何这个轻狂的年轻人,竟能搏得了杜圣心的喜爱?难道只因他二人相仿的心性?又或者,已成为杜圣心重起东山,兴复霸业而物色的羽翼?

    诚然,这后者的可能尤甚。

    龙啸天也不禁感叹,上官夕阳绝非一般人物,只望他日后不要因为自己此时的话而后悔。

    ——扑进杜圣心这口火盆的飞蛾,何其不幸!

    上官夕阳从桌心竹筐为自己取了一只瓷杯:“很多年前我跟你一样,甚至更糟。”他望了望二人饮空的酒杯,先为他们斟了酒道:

    “我从来没有一个朋友,连和陌生人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他神情渐凝,不经意地望望杜圣心低垂的双睑,接着道:

    “刚才那些话,是我很久前的一个朋友说的。这样的朋友,只要能交到一个,便是为他死,都不枉了!”他窘然淡笑道:“实不相瞒,你与我那位朋友十分相像,而且,也是姓杜。”

    他眼中露出凄惘之色,转而为自己倒了酒:“算起来,他离开我已经有好多好多---”

    “如果你是因为这样才与我亲近——那么我劝你,还是尽早离开的好。我没有兴趣当你朋友的影子!”杜圣心始终垂眸听着,忽而冷哂道。

    上官夕阳面色大变,慌乱回索自己的言行在哪一点上触犯了他,倒了一半的酒水滞在半空。

    步声磋切,兵铁叮当。本畏他二人联手的群豪见他们话不投机似要翻脸,愈发肆无忌惮地逼近。

    龙啸天沉沉叹了口气:“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走吧。”

    上官夕阳扫了扫左右,突然想到了什么,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无妨,你们尽管喝酒吃菜,这些朋友,我来招待!

    “上官夕阳!这是咱们和杜圣心之间的事。平日咱们敬你是条汉子,不想与你为难,你最好让开些,莫要趟这浑水!刀剑无眼,伤着了你可就对不住了!”

    言者姓裘名松鹤,身居天应堡三统令要职,入世属,本出身昆仑,当年曾参与陆家庄围剿阎罗谷谊盟,失败后大闹陆家庄,逼迫陆文轩休妻自证。在岳雪梅死后,遭阎罗谷报复丧生。

    上官夕阳悠哉游哉为自己满满倒了杯酒:“想伤我,只怕不易,不如坐下来交个朋友,试试用酒灌醉我如何?”

    “臭狐狸,你既不怕死便成全你!”裘松鹤一语甫毕当先发难,右腕一甩,手中剑尖直奔上官夕阳咽喉,招未使老,左手五指疾曲,竟转往杜圣心肩头抓落。

    裘松鹤身势方动,其后点苍派褚新候、蒋成二人中宫直进,双剑趋着裘松鹤剑势空门双双夺向上官夕阳上盘;同时即嵩山派丁进、丁益两兄弟双刀左右裹向杜圣心。

    这五人竟是心意想通,刀剑齐迸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石激千浪,早不耐候的群豪潮水般涌上!

    裘松鹤钢爪眼看即落杜圣心肩头,冷不妨迎面一股侵骨寒风,辛烈酒气直刺入肺,两腿一软仰天便倒,右手长剑擦着上官夕阳左肩“当”地落于地上!

    其后扑上的四人如闻敕令,竟依葫芦画瓢争先往地下躺去。

    龙啸天看得真切,击倒裘松鹤的竟是上官夕阳杯中泼出的酒水。

    不,是一团酒雾!

    上官夕阳神情自若,兔起鹘落之际左手后扬,那杯中冲喷出一股硕大酒雾,身后的蒋成张嘴欲呼,也被这股冷雾扑倒,立时失了知觉。

    群雄还在潮水般奔袭,上官夕阳轻斥一声,左手空杯迅即换作了一满壶的水曲烧,腕际一抬,壶盖飞出,壶中酒水鲸喷般窜起一簇丈高酒柱。

    壶落,断肠剑起。

    青铜鞘体回旋而上,上官夕阳右手一扫,长剑“噌”地出鞘,寒气漫卷。断肠剑平旋而起嗡然龙吟,剑身透莹莹一色冰蓝光焰,明如皓月。

    上官夕阳沉眉屏气,双手于长剑之下翻飞穿插,打出一串繁复手印,蓦地合成一个剑诀,自眉心冲举而上,口中喝道:“罩!”

    断肠剑骤然迸出一道赤目红光,洪涛巨涡般飞转如怒,视者胸中暴起一阵莫名惶惧,目不能视喉不能语,恍惚中似见一赤翎火鸟拔旋而起,怒目振翅直冲三楼顶宇。

    随即漫天酒雨劲疾刺空,啸如箭矢,中者无不惨呼惊恸,溃如泥崩。

    然他三人桌顶数尺,却似有一无形笼罩,酒雾甫一触及便即消散。

    只一股浓烈酒香弥漫了整个楼堂!

    “这是什么武功?”龙啸天心下惊异。他见闻不薄,识得江湖中有蜀山一脉擅以本心意念及高深内力驭使兵刃,可伤敌于数丈之外。

    凭他和杜圣心如今的内力造诣,指叶为刃折枝成剑一点也不难,自不会惊奇那些低劣的驭剑小技,但上官夕阳方才所施的却绝非那种凌空使物的粗浅法门。

    上官夕阳面露得色,右手望空里一引,口中一个“收”字诵出,那柄通体冰蓝的宝剑光华尽敛,落回其掌中又回复了古朴本相。

    四下早已哗声大作,方才还煞气狂躁的群豪此时着了魔厣般浑身颤抖,纷纷抛了手中刀哼哼唧唧直往地上躺,脸色潮红神情呆滞,口中还喃喃着:“好酒!---好--酒!----”

    龙啸天呆住。这满楼群豪,尽数被一壶淡水白烧醉倒了?

    “雕虫小技,让二位见笑了!”上官夕阳抱拳执礼,笑得煞是畅快。

    杜圣心看也不看他,不紧不慢喝下最后一口酒,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往楼下走去。龙啸天也不迟疑,提步跟上。

    “快屏住气!”上官夕阳大急,跌绊着跨出长凳追向二人。

    一语甫闻,便感到一股强劲酒气直冲头颅,龙啸天猛提内息堪堪挺过晕旋之感,回神间杜圣心早已若无其事下楼去了。

    上官夕阳望着杜圣心衣袂凌风的背影,心下大赞:“好个杜圣心,胆大心高、武功好、酒量爽,真是像足了他!”

    一楼店堂内也是“高朋满座”。

    掌柜店伙俱各缩在了柜台底下。

    二十四张粗木板桌坐满了人,个个兵刃烁光怒瞪着楼梯,堂厅内外杀气爆胀。

    龙啸天一眼望及堂下景象,心中大叹“冤怨相报何时了”。

    身前的杜圣心却悠闲地背着手,步入满堂伏击之中。

    三尺。

    两斥,

    一尺。

    所有人看着杜圣心由远而近,自身旁走过,眼中杀气尤盛,手中兵刃尤紧。却无一人发一声响。

    杜圣心眼中无一丝情愫。

    龙啸天明白,杜圣心根本没有出手的意念,他在残忍地给他下命令。

    龙啸天不再听命于他,但他不能不听命于自己。他全身每一寸肌骨都紧紧崩起,脑中迅速盘算应敌之策。

    然而有一股离乱狂煞,初始极为幽弱,瞬息暴突漫涨盖过了满堂杀气,惊得龙啸天乱了心神转注而望。

    那股气息来自于杜圣心!

    龙啸天微怔间,杜圣心已径直出了五福阁。身后群雄仍泥塑木雕般坐着,只将双眼的怒火炽烤着他们。

    “那些人全被点了穴?”龙啸天紧跟上几步森森道。杜圣心向着北街深处愈行愈疾,步速已近凌乱,面上全无一丝表情。

    龙啸天打了个激凌,此时方感知到杜圣心的反常,他疾步抢上,伸手拦住杜圣心去路:“师兄!把你的手给我!”

    杜圣心目视前方,未瞟他一眼,足下猛挫,竟生硬硬绕开他,向前疾行。

    “杜圣心!”身后传来龙啸天从未有过的高亢喝声,杜圣心眉眼微瑟,咬牙不理,足下步速却无由缓落下来,龙啸天三步赶上死死扣住了他肩膀。

    “----放开!”窒息许久后,灯莹寥落的街角,暴起了杜圣心涩郁变调的一声低喝。

    “你究竟想做什么?你难道就不想看一下你腕上的七星痣?”

    “我不需要。”杜圣心的语调依旧淡漠,眼中的冰寒光焰却在飘摇,好似幽微阳光于万年冰川下撕扯挣扎,却使终桎梏不得出。

    “你心虚?你是在逃避!”龙啸天望着杜圣心,忽然惨笑出声:“在没有找到小师妹之前,你根本不敢看!”

    他眼中凝起一丝沉重,缓缓朝杜圣心举起了左拳,腕脉之上清清楚楚现有两黑三红五粒血点,呈五瓣梅花之形。

    “如果我猜得不错,师兄的七星痣自不会比我少——你输不起!但凡有失,你就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上官夕阳都能看穿你,何况是我?来五福阁之前,你心里想着的是整个玄天界,而现在,你心里挂记的就只有岳雪梅!”

    杜圣心紧抿着唇,面部肌肉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下,突然嗤笑出声:“龙啸天,你确实了解我,但你还是错了,如果雪梅来了玄天界,或许我还会有所顾忌,但如果---”

    他眼中弥散开深不见底的幽暗,那抹冰原下的冷焰终于熄灭,一字字道:“如果我再也见不到她,你认为,我还会罢手吗?”

    龙啸天的胃部一阵痉挛!

    他完全可以相信,眼下除了岳雪梅,没有人能阻止杜圣心的野心,七星痣也不能!

    哀莫大于心死!没有了岳雪梅,杜圣心的存在就完全是个多余的笑话。

    杜圣心是个恶魔,而且是个疯子!一个追逐早已消逝了十六年的影子而不复超生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