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乱草恶叟
飘飘忽忽中,有种醉酒后站立不稳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我刚才还和娘正吃着我最喜欢的酒酿汤圆的,我没发病啊,为什么双脚一点力气都没有?感觉-----感觉像在飘!-----”
我努力地动了动双腿,却感觉不到自己身体有任何动作。
“这是怎么回事?这----这是在哪儿啊?----”我望着眼前陆离怪诞的景象,头脑中一片迷茫。
今晚正是月圆,我能感受到,月光抚摸我后背的柔和,带着淡淡凉意的。我的眼前,是一片银黄色不知名的物事。银色的是月光。那黄色的、带着支离的碎叶一样的是什么呢?还有一根根长长的,上细下粗,像棍子一样的东西林立在我周围-----
四周安静极了,静得远处哇哇的夜鸦声,显得是那么大。不!它正在飞过我头顶!是头顶吗?又或者是后背??
“娘,-----娘?-------你在哪儿?宝宝好害怕------这是哪儿呀-----”
我重复着这样的话,确信自己的声音已经很大。可是我听到的,却只有几声细弱得比呼吸更难捉摸的回响。而且,它们正在向着四周飘去,流泻进月光里,散发着令人胆战的寒意!
我听着自己万分诡异的声音茫然四顾,心里越来越阴冷。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正从我身体里抽丝一样的渗出来,渗出来------从每一个毛孔中往外溢,带动起更大的恐惧------
“叽——”一声促短又刺耳兽鸣从我下方响起。我低头看,一只暗红色,像狗儿一样长着大尾巴的动物闪电般窜了过去。我正在惊异自己何以会有如此灵捷的视觉,鼻中已闻到一股甜甜的野玫瑰花的香味。
一个十五六岁,长着月色一般清秀面庞,穿着粉红色纱裙(事实上我只看得到她的裙摆,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一样的裙摆。)的小姐姐,手里抱着一只灰白相间的野兔,来到我下方。她打了个哈欠,抬头朝我皱眉道:
“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半天呢。说说吧,你是哪儿的小鬼,到我们翠浓竹林干什么来了?”她的声音很奇特,听着让人犯困。
她也不过大我几岁的样子,居然叫我小鬼,我不禁有些生气,扭转头不理她。她侧转头来,十分不满地瞪着我道:
“你神气什么呀,不就当过几年的人吗?只要我们努力,总有一天也能变成人,有什么好得意的------”她咋咋呼呼说着些我听不懂的话,突然显得很生气地把怀里的野兔往地上一放,低头道:
“小琳,快出来,快来看小鬼!”
她话刚说完,我眼前一花,地上哪还有什么野兔,居然见到一个与我年龄相仿头扎两个小圆鬏的小姑娘揉着眼睛,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姐姐,我正睡得好好的,你干嘛吵醒我呀----”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个梦吧?或者--------或者是我眼花??可我分明的知道自己在急促地呼吸,慢慢,慢慢地睁大眼睛-------
“鬼---鬼啊!”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叫一声。四周围飘飘洒洒震落下无数细长的东西,拂过我周围。——是竹叶,枯黄的竹叶。
本能告诉我,必须尽快逃离此地!可我的脚,我的脚完全不听使唤,跟本不像长在我身上!
我几近崩溃,恨不得立时就昏死过去,可偏偏仍要清醒地面对下方这个对着我的惊恐,讶异又不忿的小姐姐。
她皱起眉的样子仍然是月色般的秀美,可说出来的话,一点都沾不上美的边:
“呵,我有听说过贼喊捉贼的,还真没见过鬼喊见鬼的呢!告诉你,我是妖,野玫瑰花妖!——你才是鬼呢!”
我的意识中,只有鬼是可怕的,至于妖为何物,却并不知悉。听她这一说,先前的惊恐稍减,可不快更甚,我颤颤恸恸顶了她一句道:
“你胡说,我不是鬼!-------不是-----------”我终于听到自己哭出声来,不管是因为生气还是后怕,总算还是挺得住的感觉。可底下却传来更为不屑的蔑笑声:
“切——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死了呀。告诉你,刚才竹林里鬼鬼祟祟进来三四个人,从麻袋里倒了两具死尸在林子里,扭头就溜。整个过程都被西山黑太子邬小关撞见了。我刚过去看过,一大一小,像是对母子,七孔流血,死得很惨,像是中毒!那女的穿着一件灰白底蓝边的粗布裙袄,头上插着一枝新鲜的紫菊花,长得很美呢。而那个小孩,衣着样貌,就和你一模一样-----------”
紫菊花------紫菊花!我脑中突闪过一个温馨的画面。——夕阳的残辉中,我从身后拿出一朵偷偷从园里折的紫菊,插在娘的发髻边,看着她幸福的笑容-----
那时温情,正被惊惧一点点吞噬--------我脑子开始空白,思绪刹那滞停!小姐姐还在证明着我的无知,声调变得极不友好:
“你还不信?你不信,睁大眼睛看看自己到底在哪里!你都离地两丈,脚不着地地飘浮了,还以为自己是人啊?---------“
离地两丈?
我极目下望,却怎也望不到自己的脚。背后传来唦唦的竹涛声,无数枯落的竹叶从我身畔擦身而过,飘向前方那片银黄-------
我恍若惊梦!
原来,那些上细下粗,像棍子一样的东西是一棵棵竹子,而那片银黄色的,是落满竹叶的地面!而我,竟是背朝天际,俯浮在半空中!
蓦地,脑中无数个支离的画面拼接,无数种数说不明的痛苦在血液中复萌。
“熊雄!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
“喝下去,给我喝下去!----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爹------不要,不要啊爹-------啊------”
我听到一阵无声地撕裂声——巨大的恐惧中,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瞬间被扯开,散成许多纠结、矛盾,而单纯的自己,插翅般向四周迅速掠散。
“啊!怎么-----怎么会这样?陶爷爷!陶爷爷你快来呀!----------”
我听到地下传来小姐姐惊恐万分的声音,她好像看到了无比恐怖的情景,突然撒开腿,大叫着向竹林深处跑去。
我无心顾及她。
又或者,不屑顾及?不敢顾及?不能顾及她???
天啊,我到底是怎么啦?同一时间,居然有无数种说不分明的感觉,彻底错乱了----
我只清楚得知道,我不能留在这儿!尽管头上的皓月星空,被层层叠叠的竹叶所掩,我还是奋力向上,穿过无尽阻挡,越飞越高,像离弦的箭,一去不回!
突然,头重重地撞在某样物体上。一层散着绿光的晶体张开天网,将我牢牢挡在下面。
“这是什么呀?”我正惊怔着,感觉脚踝像被人系上了一跟线,拽风筝般猛地下堕!我惊叫着,耳边风声呼呼,瞬间降下数丈,又回到了茂密的竹叶层下。
蓦然轻飘飘一震,微微的晕旋中,我终于又被悬在了半空。
茫然中定了定情,眼前景象又将我摄住。在我周围的竹树之间,居然悬浮着许多个“我”。虚幻迷离,如影如真,或红或蓝显现出不同的颜色,每一个脚踝上都围着一圈绿色的光。
更不可思议的是,每一个我都在张口说话,或惊或怒,或喜或悲,场面极其诡异:
“怎么回事?谁绑的我?再不放开,我就对你不客气了!”赤红色的我奋力扭脚挣扎。
“呜------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白色的我正在哭泣。
“哈哈,真好玩,放风筝啊?”粉红色的笑得无畏天真。
“我要走!放开我!我要走!”绿色的一直重复着它的要求----------每一个都像是某一时刻的我,可又都不像是真的我。
而我保持着沉默,任由心底的茫然,感受着这一切的无所适从。
“陶爷爷——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底下又传来粉衣小姐姐后怕的哭声。我循声望去,林间已不知何时来了好多“人”。
一个黑衣黑面,精灵的小哥哥,不停地搔着后脑,时不时和一个横眉立目,满面杀气的小哥交头接耳。
在他们前方,站着一个身着红衣,头戴一团火红绒羽,眉目如画的小姐姐。她抬头望着我们,脸上渐渐显现出一种悲怆的惘然,一双迷人的杏眼,渐渐盈起了晶莹。
“陶爷爷,您想想办法救救他!”她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流进人的心里,抚平所有的伤痛。
“哼!小迷糊!看你干的好事!”一个威严有力的声音从我正下方响起,我这才注意到,我脚下还站着一个身穿翠绿纱裙,眼如朗星,神情淡定的姐姐。
她扶着一个体态斫长,面如冠玉,着蓝绿衣带,浑身散发着纤雅之气的老伯(看他面貌,最多三十几岁,却偏生垂了一头飘逸如瀑的长发,且根根雪一样的白亮,我只得称他为老伯了。)
在老伯的喝声中,粉衣姐姐怯怯地低下头,吐了吐舌道:
“我不是故意的,陶爷爷!我只是没见过鬼,还是个有趣的小鬼,就想逗逗它而已-----”
“哼,还说不是故意——他还只是个小孩子呀,死得不明不白,一时忘了自己的死,已经够可怜的啦。你这般没头没脑,咋咋呼呼地乱说,吓得他三魂七魄各归各走。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它就魂飞魄散了。到时候你就是作了孽,再修上三千年也休想成人成仙了!”老人的话虽严历,语气听来却句句透着和善怜爱。
那个被称作“小迷糊”的姐姐缩了缩脖,眨眼应承道:“哦,小迷糊下回再也不敢了----”
“去!到竹子下罚站!”老人朝她欲怒还喜地甩了甩头,小迷糊吐着舌,乖乖站到一棵竹树下,双手揪耳,毕恭毕正地罚起了站。
“爷爷,您先别骂小迷糊了。这个小弟弟还有救吗?”翠衣姐姐温柔的声音,带着关切,我不禁心中一暖。
冷不妨,浑身突起了一阵颤瑟,听到无数个自己都在用各种声调惊恐地呼号。地下的众人面露惊色。
“不好啦,陶爷爷快看,它们------它们越来越淡了,快要消失了?”红衣姐姐快步走上,紧张地扯住了老伯。与此同时,我也清楚地感受到身体被某种力量迅速掏空的感觉,张嘴欲呼,却无端地怎也发不出声音来。
那老伯眉宇间一直挂着如履薄冰的警慎,此时再不迟疑,右手在身后一抄,竟变戏法般抓出一把新鲜的竹叶,轻喝一声向空中撒出。
只见百叶齐飞,眼前一点耀眼的绿色袭面飞近,就在我下意识闭眼闪躲的刹那,一股沁心入脾的凉意打了我一个激凛。方才的虚空不适骤然消褪,各种声调的“我”也在那一瞬间,落入一片宁寂——我感受得到,每一个都被吓得不轻。
“快,纤翠!小关,莫显,红璃儿,还有小迷糊,大家找找,有没有一个淡蓝色不说话的魂魄!”老伯一声令下,所有人光束般的目光立时漫天扫描,不一会儿齐聚到我身上:“在那儿,找着了!”
“哦——还好,还好,人魂还在!”老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那名唤“红璃儿”的小姐姐又不无好奇地凑上来道:
“陶爷爷,人魂是什么呀?”
“先别问那么多了,大家再找找,有没有一只金黄色的魂魄!”老伯驳回了红璃儿的问话,继续施令,很快,目标锁定在了那个不停要求放开它的“我”身上。我这才发现,它比其它几个细小好多。
“嗯-------卿卿赤子,少欲无多。应该是个好孩子!”老伯一解方才的焦急,剧然吟起诗句来。黑衣小哥搔着头问道:“陶爷爷,这是什么呀?”
“这是欲魄,是人的欲望。它这么细小,证明这个孩子想要的东西很少,是个挺清纯的小子!”他这般说着,脸上露出一色迷人的微笑,向那个金黄色的我问道:
“孩子,告诉爷爷,你最想要什么东西?”
“它最喜欢酒!”边上嘻笑颜开,粉红色的我插话上来。老伯含笑点头,竟又从袖子里抖出一只盛了满当当一筒香醇白酒的大竹筒,朝我引了引,慈爱地笑道:
“来!孩子,别怕。到爷爷这儿来!”
我迟疑地看了看那些一脸惊异的自己,终是抵不住美酒的诱惑,定神望向那竹筒。谁知,就在我的意识稍稍松懈的一刹,一股强大的力量张开无形黑洞,将我整个儿身子向前下方吸去。
我立时失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