噙血梳翎

第13章往生之殇

    “不要!不可以------熊雄,我求你放过宝宝!他是你的----亲生儿子-----是你的亲生儿子!------”昏昏沉沉中传来娘嘶哑声音,我被一股大力攘醒。展在眼前的,是爹爹一张放大了的狂躁的脸!他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利剑般盯着我,缓缓地,一只灰瓷大碗升上来,渐渐进入我的视野。

    ——“爹爹?为什么?你当真不要宝宝,当真要宝宝死吗?”我没有说一句话,绝望地望着他。这张脸是如此的熟悉,却又是如此可怕陌生。我放弃任何的挣扎,我知道,我无力回天。

    我天生爱流泪,可从来不会因为害怕,因为胆怯而流!

    在泪液划过我鼻沿的刹那,爹爹的眼神突而变得更加疯狂,我无力地惊哂,他还是狠狠掐开了我的牙关: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他重复着他的心虚,冰冷的碗沿磕开我的牙关。

    疼痛像火烧一样在两颌向心脏蔓延。我绝望地垂下眼睑,看着那褐绿色,在灯莹下漂浮着七彩毒舌的液体缓缓流下----

    腥涩微苦的药液,刺激味蕾的一刻,带着刺骨的燥辣,狂烈,炽烫!刹那间我的舌头与口腔内壁一片麻痹,仿佛整张嘴已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强烈的恐惧感袭来,我忍不住张大嘴,想把药吐出来,可这仅仅只是开始!在我可怜的自救中,更多火辣的药液倾进我口腔。求生的本能觉醒,我奋力挣出一只手,牢牢掰住碗沿。

    “喝下去,给我喝下去!--------”爹已彻底没有了情感的底色,脸上每一条纹理都嵌填着绝决!

    我作着无谓的挣扎,双颌却被碗沿越磕越开。像只鸭子般被拎起,揪着我后脑的头发将我的头使劲往后抑的,正是小时候,爹爹扶我蹒跚学步的手!

    “熊雄!熊雄-----你不能这样!你会遭报应的-----”娘被架在两个大汉的手中,居然忘记了自己将直面的死亡,为我作着最后的无谓救赎------

    “啊哈哈哈-----啊哈哈----”当咽喉被完全直立地打开,我听到了二娘狂乱如飓风般的笑声。一团团烈火,随着我剧烈的咳嗽,倾刻滚落胸腔、腹腔。我的思绪完全空白,只清楚地感觉到五脏六腑被烈焰焚燃的可怖之痛!

    心焦碎,胃缢覆,肝胆俱裂,脾肾皆枯!

    肌抽震,骨锥锉,七筋绞绻,八脉逆博!

    我的手终于失去了力气,在爹爹恨不得将整只碗塞进我嘴里的时候,一股大力攘出,我被烂泥般丢在冰冷的地上!

    “宝宝!”娘的呼唤声里充满了无望的自责:“娘错了----是娘错了-----娘不该生你下来受苦,不该带你来崂山-----”

    “拖住她!我要看看,传说中的快活散究竟有多快活!”二娘阴阳怪气的命令声中,刚欲扑来的娘又被拖了回去。

    一瞬间,我耳不能闻,目不能视,整个世界只剩了我!极剧的晕旋之中,天地安静得窒了息,腹内烈火焚烧般的痛觉竟突而消减了。

    我迷惘的喘了口气,刚欲撑起,全身传来一阵无规律的刺痛,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是扎刺我的四肢百骸。我身不由已地抽蓄痉挛,颌牙咬得吱咯直响,炽烂的口腔两壁被无意识的牙关碾磨着,我清楚地感觉到,那种疼痛,居然可笑地缓解着我心中的恐惧!!

    耳际一种吱吱的怪鸣,蝉唱般越来越响,使我不能自抑地焦躁,我仰直脖子朝向屋顶,嘶声呐喊。突觉有股强有力的气流在我腹内生成,雪球般越聚越大。几与同时,我的两条腿完全失去知觉,整个身体像被悬浮在空中。全身血液上冲大脑,鼓胀得感觉头皮随时要被爆裂了!

    我摇摇晃晃想站起来,猛地一个扎子,面部着了地,摔得鼻子都凹了进去,鼻腔内回荡不息的酸痛感,刺激着泪腺,瞬间眼泪喷泉般涌泻。

    从上至下,从头顶到脚底,此时的我浑身窜流着诡异的痛苦感觉,手已无力撑地,腰胯斜曲,又抽蓄着滚落到地上。

    “宝宝------宝宝你怎么样?-----”娘凄哀的呼声越来越幽弱。恍惚中,我看到她整个人摊软了下去。她一定和我一样,正经受着这般百痛钻心,欲死不能的折磨!!我奋力将头转向她,嗓底呼喊着,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已变得和娘一样嘶哑无力。

    “宝宝----你再撑一会儿-----很快----就会过去了-------所有痛苦都会过----”娘断断断续续的呻吟着,眼中的绝望已变得灰暗。突而浑身震动,面部呈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我却已看不清她的脸,腹内那股强大的气流,掀动起新一轮的炽痛骤然上冲大脑,我张嘴伸颈,“噗”地一声,一大口腥甜的液体喷涌而出!

    “咦!------”耳边传来杜珠儿惊恐的声音,她厌恶地跳了开去。我的神志突而清醒了许多,抬眼望间,童老大、杜珠儿、二娘,所有人都在悚然地望着我,情不自禁地后退。

    我更感到一种可怕的孤独,难道我在生命结束的时刻,竟然已变得鬼魅般可怖吗?

    我无力去想,感觉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重地像撞钟一样,一下,一下,为我的生命作着倒计。

    我真想就此躺下来,让这冰冷的大地汲干我体内唯存的温热。我的眼前开始炫开一大片一大片不断变幻的色彩。世界开始摇晃,所有声音支离扭曲,那些冷漠的脸也被诡丽的幻景吞嗜。

    就在我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触觉却无期地回归,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指甲刮抓青石地砖的麻栗。我不知为何地开心极了,抬起头,我又能清晰地看到,娘那张虚脱的脸,那种无比悔恨和悲绝的眼神,竟让我感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从容和安祥。

    ——“娘,您没有错,宝宝下辈子,还和您在一起!”我微微地笑,仿佛看到自己流下了粉红色的泪--------

    又一股气流顶上胸口,我无力压制,任由它欢快地喷薄而出,在我面前的地上,绽开了一大朵艳丽的红花!

    ——是血!

    却原来,人身体里的血,是会开花的!开出尘世间最美,最圣洁的花------

    我终于无力地倒了下去,倒向那一片血泊--------

    “差不多了,放开她!”冰冷无调的声音中,娘被两个大汉推了出来。我的眼睑不断地加重,天与地,渐渐合拢。

    耳边突有梵音透自天籁,安抚着我凄怨的心灵。我知道,那所有邪恶的声音,所有污浊的景象,都将被荡涤,被掩埋------

    人的一生中记不得自己看到的第一眼事物,但这最后一眼,我却永远不想忘记。

    娘奋力伸长手臂,浑身抽蓄着向我爬来。大口大口的吐着血,眼角,耳根下都挂着血痕,她那从未曾穿过二娘般漂亮衣服的身体,完全浸染在我们母子的血液中。

    在天地合拢的一刹,看到了她那只美若玉琢的手。那纤柔的手指,在再也触及不到我脸庞的空中温柔的抚弄。可我还是感觉到了,她是在摸着她最最心爱的,长着一双像她一样美丽而忧郁眼睛的,此时却已面目全非的儿子的脸------

    “宝-----宝宝-------”

    真好!我一生中最后听到的声音,还是娘呼唤我名字时的温柔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