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问仙

第一章 海中遇龙

    东晋太元年间,吴郡沿海,一个暮冬的清晨。

    在刺眼的冬阳下,一个又瘦又高,但细看还有些稚嫩的身影,独自一人拖着渔网一步步向东海走去……

    这瘦高身影是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穿的只是粗布短衣,和他已超过八尺的身高相比已有些不甚协调,而且也难以抵御冬日的清冷。

    少年名为顾佑,他身体看上去相当单薄,踩在沙地上声响也空洞。顾佑相貌普通,面色黝黑,嘴唇很厚,头上堆着卷曲的头发,倒是一双大眼睛看着十分精干。

    顾佑离家后没走多远,眼前一位须发皓然的老者就挡住了他的去路,可是他之前从未见过这老者,心里顿觉得有些唐突。

    “后生,今日海上将会有不寻常之事发生,还是不要贸然下海为好!”这老者虽然看上去很普通,但话音洪亮,中气十足,与年龄和外形极不匹配。

    “前辈,家父去世后我就开始捕鱼贴补家母,之前几天我都所得甚少,今天如果就此返回家母该会很伤心的,而且我在这一带捕鱼也有四五年了,要说经验也积累了一些。”顾佑对老人很不满。

    “后生,如果你执意下海,我也不说什么,只要你对后面的选择,都能问心无悔就可!”老人见顾佑心切,也不再拦阻他了,顾佑得以继续向大海的方向走去。

    告别老人后,顾佑边走边回想过往:他是吴郡本地人,本不是农家出身,父亲曾经在朝中做过御史,但是在顾佑十岁左右时候已经去世了,他随之家道中落。父亲在世时帮他完成了启蒙教育,后来他还上过官学,但由于父亲去世,他不得不辍学,随母亲回老家。

    顾佑很早就开始读各种书,无论儒道经书都小有涉猎,颇有几分才学,较之那些普通农家子弟可谓幸运多了。但随着年岁增长,为了一家生计,他也必须出海打鱼,暂别了各种书卷。

    不知不觉中,一望无际的东海出现在了顾佑的面前,还沉浸在回忆中的顾佑也急忙停住脚步,向眼前大海眺望起来。

    冬日的东海呈现的是阴寒的铁灰色,水十分浑浊,就连倒影都难以得见,海滩上零零散散落了一些海草,形容狼藉。顾佑沿着海岸前行,寻到自己往日系船之处,解开缆绳,一手持篙一手提网,跨步上船,那小舟便向东海深处滑去。

    顾佑身形瘦高,立在那阔不过三尺,高只有尺余的小舟上,小舟也是一晃一晃,随时有水落入船内。一旁若有人得见,定会觉得十分惊险,然而顾佑却显得神情悠闲。

    他把渔网夹在右臂腋下,双手握着竹篙、插入水中,向后一拨,小舟就顺着他划行的方向前进,在深黛的海水中画出了一道箭形的波纹。

    顾佑虽说不过十六岁年纪,但他也有着四五年打渔经历,多少也积累了一些关于捕鱼、行船、水文等方面的经验,虽然远谈不上经验丰富,但也足以让他避开大部分险境了。在刚刚划船远去的时候,他也是自信满满,但这种自信也将随着自己远离海岸而逐渐淡化……

    这个时节其实已经不大好捕鱼,江南冬季阴湿,又加上打鱼者必然是行于水上,所以手极易冻伤,伤口红肿溃烂、血流不止,处理不及时甚至可能发黑生疽,所以渔人多苦寒冬。此外在寒季海鱼也大都不再上浮,远不如夏秋之盛况。

    打鱼不过数年的顾佑,他的手也已经是伤痕处处,粗糙不平,看着甚至不比他母亲的手好多少了。迎着令人不适的北风,望着水禽也难得一见的东海,顾佑不禁回想起了仲秋时那种几乎可以用瓢舀鱼的盛景。

    顾佑久久没有所得,略显失望下,他向出发的方向回首:海岸已经几乎消失在地平线下,倒是从背后射来的冬阳能带来些许暖意。

    顾佑依着直觉在东海上缓缓划行,他需要寻找到一处游鱼比较密集的地方下网,这很依赖经验,一不小心就会是大海捞针的结局,在冬天更是几乎有几分赌博的意味了。

    一直到了中午,顾佑都没有捞到多少鱼,只是顺手拧断了一只鸭子的脖子,他越发觉得灰心丧气,但如果带着这点渔获返回,内心也仍有不甘。

    在顾佑在海上徘徊的时候,原本白云稀疏,冬阳明亮的天空发生了奇怪的异变。先是天光骤然暗了下来,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云遮住了太阳,之后原本浅灰色的云层也逐渐变成了墨色,等他回过神来时候,天已经黑的和午夜差不多了,自己甚至看不清船周围有何物事。

    顾佑感觉十分担心,自己离海岸已经很远,如果不返航必然凶多吉少,但是如果带着只有不到二十条鱼和一只鸭子的收获返航,难免会遭到母亲的训斥,如昨天便是这样。

    反复思忖后,顾佑迟疑地调转了划水的方向,向自己出发的地方驶去。以这个时候的昏暗情形,他即使返航也将慢上不少……

    黑雾弥漫,朔风不断,整个海上都已经难以视物,天上无日月无群星,这白昼似乎比黑夜更让人痛苦。隐隐约约间,顾佑听见了吟诗声“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凭着自己相当不错的古诗文积累,他应和道“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那个声音非常浑厚沉稳,当非寻常之人。虽然看不到十步以外的景象,但对于年少耳朵灵活的顾佑来说,寻找到吟诗者的方位所在也并不困难,令他倍感奇怪的是,这声音竟跟上午的老者很相似。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苍老的声音再度传来,看来他们二人要以《离骚》的诗句对个不肯罢休了。根据第二次对诗的结果,他已经可以把吟诗者此时所处的方位和距离估算的八九不离十了!这个人现时所处的位置是正北的方向,离他大概一二里距离。

    顾佑把船头稍稍调整,竹篙往侧方慢慢划动,他的方向也随之一点点调整,最后整个转了九十度。沿着新的方向接近那个老者。

    即使顾佑难以分神,他仍然接着老者的话诵道:“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当老人的回诗传来时,他推断出老者似乎也在自己的方向上接近他。

    两人就这样在茫茫黑雾中前进,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他们不但目不能视物,而且要跟时时存在的狂风骇浪斗争,老者的情况顾佑不得而知,但是他自己则已经没有任何精力跟老者以诗相和了。所以那老者似乎也在一句句自顾自地吟诗,而并不在意顾佑的反应。

    小船颠簸不断,顾佑被弄得直晕船,脚下小船也被风浪往回推,但现在他终于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老者的身影:他手中同样有一根竹篙,但是没带渔网,也不像是在撑船,黑暗中只能看见老者格外显著的白胡子,看不清其全貌。

    此时老者正在吟诵“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名句,顾佑不顾脚下不稳,情不自禁与老者一同唱道。

    “吾将上下而求索,好句子!”老人停止了照本宣科的诵诗,拿着竹篙轻轻敲了一下说道。

    “您不会就是是我在早上遇到的那位前辈吧?”顾佑斗胆向老者发问。

    “正是,老夫大名邵逸,乃东海上人也!”

    “晚辈姓顾名佑,是吴郡人。”顾佑见老人自报姓名,也报出了自己的姓名。

    “顾佑……”当老人听到顾佑报出姓名后,似乎反而陷入沉思,半晌才又向顾佑发问:

    “顾佑,你能否对今后的一切选择,都问心无悔?”老者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严厉。

    面对老人的严厉,顾佑也犹豫了几分,最终还是略带迟疑地向老人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这名为“邵逸”的老人听到顾佑的回答后,就不再作声。顾佑在一片黑暗中只看到老人的白胡须越升越高,知道他必定是腾空而起了,再加上老人“东海上人”的自称,一切都在向顾佑证明,这老人必然不同凡响。

    在他重新回过神的时候,脚底却有一阵刺骨的凉意传来。原来,早在顾佑划船靠近老者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雨了,而当老者腾空离去的时候,天上的雨更是倾盆而下,这在正常年份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这样被顾佑迎头赶上了。

    雨哗哗地打进船里,与船漏水几乎无异,同时顾佑身侧的波浪也越发汹涌,一个浪头就几乎达到他腰的高度,这冬季的冷雨和海里的冷水都寒意逼人,在顾佑忙着跟老人对话的时候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脚。

    更大的麻烦随之接踵而来,一道一人高低的大浪向顾佑的小船迎面劈来,已经积满水的小船很快被吞没了,而顾佑则趔趄着跌入海里!

    顾佑水性不错,落入水中后便凭着直觉挣扎着向海岸的方向游去。似乎发狂一般的海浪要把他彻底吞没,顾佑竭力摆动双臂,勉强让自己的头继续露在水面上。

    冬季的海水冷得刺骨,顾佑的身体根本无法抵御严寒,没多久,那种方才只在脚上的刺骨感觉就蔓延到全身。顾佑觉得自己嘴唇青紫,全身无力,胸口也有心慌的感觉,热量不住地从身上流失,游动的速度也开始慢了下来。无论是淹死还是冻死,难道就要丧身于海中了吗?绝望的他不由得自忖。

    也就在顾佑全身脱力,行将被寒冷的海浪吞噬的时候,一大滴呈翠绿色,还闪着金光的晶莹液体随着雨水从天而降,落到顾佑身旁。

    因失温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的顾佑只看到眼前有一滴金光闪烁,同其他雨滴截然不同的“雨滴”向着自己头顶掉落,凭直觉觉得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挣扎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仰起头张开嘴,那滴翠绿色液体也就落进了顾佑口中。

    顾佑一吞下那滴“雨滴”,就觉得一股灼热从喉部生发,瞬间这股热意就流遍了全身,带来火燎火烤一般的感觉,剧烈的刺痛让顾佑在水中奋力挣扎,不经意间发现原本被冻得麻木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知觉和力气。

    更令顾佑振奋的是,原本寒冷刺骨的海水,此时甚至变得略微有些温和,虽然不知是他变得不怕冷还是周围的海水被神秘液体加热了,但他至少暂时不会再冻死在海里了。

    没等顾佑继续窃喜,便有一道两三人高的大浪从他身后打来,顾佑挣扎不得被浪高高托起,而来到高处的顾佑也凑巧看到了天空中的诡异一幕:

    此时虽然整个天空都被黑云笼罩的如同午夜,但空中也有一条璀璨的金色光弧从遥远东方向西蜿蜒划过,光弧所到之处周围一二里的乌云都被渲染成了金色。伴随着光弧的逐渐接近,一阵阵犹如裂帛的尖锐啸叫也传入顾佑耳中。

    那光弧到达顾佑头顶时已是明亮得可与满月同辉,借此他甚至隐约能看见远处的海岸线。顾佑看不清金光里笼罩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眼前明亮的金色飞行物和大概是从飞行物当中传来的啸叫声也足以让他感觉毛骨悚然了。

    “这一定是龙吧,我竟然看到龙了!”顾佑虽然被困在海中,此时却神情振奋。

    作为一个生长在海滨的孩子,自小顾佑就听长辈讲过龙的故事,稍长后阅读各种典籍,也读过对龙的各种记载,无论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还是“飞龙在天”、“亢龙有悔”,龙都是那么神秘和不可接近,可谓是“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对于世间众人,只有黄帝这样的圣君会“驭龙升天”,“其犹龙邪”的则是老子那样的世外高人,而今日他这样一个凡夫俗子竟然得以近距离目睹一条龙呼风唤雨,震撼之余顾佑甚至不由得思忖……也许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