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周鱼就去唤醒了满身酒气的郑面缸，两人联袂来到了合阳郡官衙附近。

    看似鲁莽的郑面缸到了官衙却不敢再放肆，他恭恭敬敬走上前去，拱手与看门的差役打了个招呼。

    那差役闻着他身上酒气，捂着鼻子笑道：“怎么？郑大个子，昨夜喝多了今早就冲上门来，莫不是官衙里的兄弟们短了你的徭功？”

    “不敢，不敢，有诸多官爷们照看着，徭功自然是分毫不差，俺……俺今日前来，是想来借一副济世甲，还请杨官爷帮忙疏通一下才是。”

    郑面缸满脸堆笑，大手一遮，悄悄就给差役塞了一块碎银。

    那差役不着痕迹的接了过去，手指微微一捻便知道份量。

    他伸手重重一拍郑面缸的臂膀道：“哈，你倒是腿快，前日里风风火火的来借了甲，却赶在大伙儿前面端了那窝鼠妖抢了功劳，可听说还回来的甲却弄坏了，要不是咱看在你忠厚老实的份上，可劲帮着说好话，大人指不定没有赏赐，还得治你损甲的罪呢！”

    一边说着一边冲郑面缸挤眉弄眼，显然是眼红他的功劳，想多捞些油水。

    周鱼此时没有跟到近前，只躲在街角远远的看着，他原以为郑面缸的性子定会勃然大怒，却不想他躬着身子，只是低眉顺眼地陪笑，翻手间又是一块碎银递了出去。

    那差役伸手接过，掂了掂重量终于满意了，这才眉开眼笑地引着郑面缸进了官衙。

    “郑大哥人看着粗鲁，心思却挺细腻，还如此通晓人情世故，此番前去从军，过几年后说不得也是个人物！”

    他肩上趴着个妖怪，自然不敢随意跟进官衙，只在街角远远地望着，悄声跟黑猫说话。

    黑猫依然是那副不屑的语气：“过几年是个人物，过几十年是个大人物，到得百年，不依然是一堆枯骨，你既然要走仙路，这般世情百态，早晚也会看破了。”

    周鱼却摇摇头反驳：“人生际遇，各有不同，谁又说得准呢？”

    “我感念郑大哥救命之恩，又喜欢他直爽的性子，若是大家志趣相投，能做几十年朋友也是好的，若都如大圣你这般看人，活个千年怕也没什么意思。”

    黑猫摇摇尾巴，也不与周鱼辩嘴，只是说道：“那你依旧从欲而行便是。”

    “从欲，这就是从欲？”周鱼好奇地问道。

    “当然是！”

    “所谓从欲便是从心所欲，你想修道、想长生、想交朋友、想杀妖、想救人、想找个漂亮的媳妇……只要心中想了就去做，如不知心中之所欲，又如何能洞察己身，明心见性。”

    黑猫淡淡的答道。

    周鱼听得若有所悟，微微点头：“明白了，若要寻路，得先知道自己想要到哪里去。”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黑猫又甩了甩尾巴。

    周鱼脖颈微痒，感觉毛茸茸、暖呼呼的，忍不住又想伸手出去撸一把。

    他心中正在胡思乱想，刚准备拼着挨一爪子的风险伸手，却看见郑面缸已经从官衙里出来了，就打消了念头迎了过去。

    只见那大汉在官衙内还唯唯诺诺，一出官衙大门立刻挺胸抬头。

    此刻他手提一柄丈长兽首金环的大刀，身着一副暗铜锁子甲，头戴环首雕纹盔，脚踩玄铁护膝靴，看上去真是器宇轩昂、英武不凡，一副英雄好汉的做派打扮。

    周鱼见他这样子走过来，伸出大拇指大声赞道：“郑大哥，好威风呀！”

    郑面缸得意洋洋，他将虎躯一震，摆出豪气的姿态哈哈大笑：“周家小兄弟，且看俺去杀妖……”

    他刚要再放几句豪言壮语，却不料一个跟出官衙的差役在后面喊道：“郑大个子，你猪油蒙了心，兄弟们也不拦你发财，可若是此番再损了铠甲，小心回来被大人脱了裤子打板子！”

    郑面缸面色微变，他也不敢回头答话，赶紧逃也似的拉着周鱼离开了。

    既然要上山去除妖，自然要准备周全，两人先回到了东市，分头置办一应所需。

    周鱼将怀里剩下的碎银租了两匹骏马，又找了家相熟的铁匠铺讲了半天价，这才半买半送弄出来一柄陈旧的钢刀。

    他倒是想买把上好的利剑，可惜囊中羞涩，着实负担不起。

    郑面缸去准备干粮饮水，可等到周鱼到了城门口与他碰头时，却见他左右双手各提几个酒坛子，背上的包裹里也只有三五张面饼，居然是一滴饮水都没准备。

    看见周鱼无语的样子，这汉子哈哈大笑，豪言道有这几坛好酒，再多只虎妖也一并砍了。

    周鱼也没办法，还好他此生贫苦，上树偷鸟蛋、下水捞活鱼的技能早已点满，也就没再多话，随着郑面缸一道出了城。

    虎妖盘踞的枯崖洞在合阳城以西百里之外，那里一片荒山、人烟全无，骑马也得小半天才能到。

    周鱼以前从没骑过马，先是凭着前世的记忆踩着马镫勉强爬上了马背，又提着缰绳忙活了半天，那马却只是撅蹄甩尾打着响鼻，险些将他翻下地去。

    还是黑猫喵喵地叫了两声，那马一听猫叫，立刻就如通了人性，再使唤起来就如臂使指了。

    可郑面缸那却又出了状况。

    他一身盔甲足有上百斤重，只是爬上马背坐下，那匹骏马已是颤颤巍巍地，死活迈不动步子。

    郑面缸折腾了一会，最后只好无奈地爬下马来，对周鱼说道：

    “周家小兄弟，俺本想省几分灵气对付虎妖，可奈何马力不济，如此看来只能靠甲胄先行了，你且骑着马慢慢来，等到了地方，再寻哥哥提虎头、搬虎尸便是！”

    他说完此话，拍了拍身上崭亮的盔甲，只见那暗铜甲上细密的金纹一一亮起，随即蔓延到腿上护膝和铁靴上。

    郑面缸哈哈大笑，提起几个酒缸肩扛大刀就沿着官路大步迈出，一抬脚就是二三丈的距离，一时间只见其身后烟尘如龙，一溜烟地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周鱼在后边看着，不仅有些羡慕地道：“大圣，你看这甲如此厉害，等我赶到时，虎妖应该已经给郑大哥杀了吧？”

    黑猫从他肩上跳下，微微一跃就跳到另一匹马背上，它伏下身子卧在马鞍中央，轻描淡写地道：

    “不急，不急，那虎妖也算与我有几分旧，死前就让它再饱腹一顿。”

    周鱼一听这话，心中大急，哪里还敢耽搁，连忙催马追了上去。

    这一追就从清晨追到了午间，等他循路到了枯崖洞所在的乱石山之下，两匹马已是跑的大汗淋漓。

    周鱼下马后在山脚喊了几声却没人回应，只找到了两个喝光的酒坛，又再寻一会，发现了一条林间小路，路的两旁树断草伏，痕迹簇新，一看就是郑面缸穿着铠甲横冲直撞地踩出来的。

    “哎，真是个正面刚，怎么真就一人上去了！”

    周鱼也连忙下马提起刀来，正准备循着痕迹往林中追赶，走了几步却不见黑猫的动静。

    他一回头，只见它还蜷着身子在另一匹马的鞍上打瞌睡，不由着急催促道：“大圣，快走呀？”

    黑猫慢条斯理的抬起头，又懒洋洋的睁开眼，爱理不理地说道：“我昨日不是说了，这莽牛跟着碍事，你又不想我显妖形杀他，那就独自与他同去即可。”

    “啥？”

    周鱼顿时急了：“你若不去，连老鼠精都能把我吃了，如何斗得过虎妖？”

    黑猫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它将头埋进腹下，瓮声道：“那就是你的事了，是你从欲，又不是我。”

    “这……这……”

    周鱼急的直跳脚，他思量再三，最后下定决心般抽出刀来狠狠劈在身旁一棵小树上，对黑猫愤声大喊：

    “自己去就自己去！我就算今天被老虎吃了，也只当前日里没下那蒸屉！”

    说完提刀拔腿就往林子里钻。

    黑猫在马鞍上又抬起了头，它的声音略微高了些，说道：“你可想好了！进了虎穴，要出来可就难了，那莽牛一身甲胄，腿脚快些说不定还可逃得性命，你怕是连点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它在周鱼背后语气幽幽，碧眼中却光芒微绽，见到周鱼似有犹豫之意，又喊道：

    “你日后有了神通，再来替这莽牛报仇不就行了，反正他百年之后也是一堆枯骨，可你若踏上了仙道，自然寿元悠长，何苦今日在此地白白浪费了性命！”

    不料周鱼原本心中还有几分怯意，听了这话，却转回头来。

    他双目通红，愤然吼道：“若是如此方能修仙，那我今世宁可不修！你让我从心之欲！今日我之欲，就是问心无愧四个字！”

    他吼完这句话，只觉得胸臆间一净，心中竟是莫名的舒畅，当下就不再犹豫，转头冲进了密林。

    黑猫趴在马鞍上，远远目视着周鱼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它碧眼间显出复杂之色，喃喃自语道：

    “前日还真没看走眼，这傻小子确实是个良善之徒，只是身上那气息……”

    它细思了一阵，跳下马背，又原地兜了两个圈子，终于还是抬起头看向周鱼离开的方向。

    “如此看来，我这劫数说不好真会应在这傻小子身上，既然如此，就成全了他吧……”

    黑猫突然猛地一跃冲天而起，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黑烟，待到黑烟散去，空中却哪里还有什么黑猫，只有一只通身苍翠，翅带金纹的青色小鸟轻鸣一声、振翅展羽跟着飞入林中去了。

    周鱼自然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他提着刀一路向着山上奔跑，虽然此世的身体强健，到了半山腰也已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如牛，偏偏身上又没带水，几坛子酒还全被郑面缸拎了去，不由在心中暗骂。

    如此边骂边爬，等到确实爬不动了，正准备停下来休息。

    一抬头就看见个酒坛子扔在前方不远的草丛中，他顿时大喜，立刻放声呼喊：

    “郑大哥！”

    “大哥……”

    “哥……”

    话音出口，只听得回音在山谷中回荡，他想要再喊，又怕惊了虎妖，只好住了口，勉强着继续向上爬。

    还没走几步，前方就又是一个酒坛子，草丛里隐约间还有呼呼噜噜的声音。

    “这……难道郑大哥正被虎妖吃着？”

    周鱼心中一紧，连忙匿声潜行，慢慢摸了过去，等他小心翼翼拨开草丛，嘴上不由骂了一声：

    “靠！猪队友！”

    草从后面，一个大汉趴在地上鼾声如雷，睡得正香，可不就是先前独自上山的郑面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