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长离

第八章

    周府。

    大堂坐满了达官贵人,谈笑间觥筹交错,最后淹没于欢歌曼舞中。

    姜月站在廊前,听着大堂那边传来渐近渐远的歌舞声,她默默闭上眼,尝试去聆听着风吹枯树,发出沙沙的作响。

    记忆拉回十年前。

    在边关,营地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风吹起漫天黄沙。她喜欢闭上眼睛,去聆听风声,去畅想被风卷起的沙粒,最后又会落在大漠中的哪一处。

    那时候,爹爹经常会带着她坐在装满粮食的马车顶上,教她认天上的星星,认家的方向。

    —“月儿,你看,那是望都的方向,我们的家在那里。”姜洋手指东南方向,眼眸中浸满柔情与期待。

    —“哥哥在那里吗?爹爹,我们为什么不回去啊?”小姜月眨巴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天真地问。

    姜洋轻轻抚摸小姜月的头,脸上满是慈爱的笑意,“哥哥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很快就回去见哥哥了。”

    “太好啦。”小姜月张开双臂,欣喜地欢呼,“我可以见到哥哥啦。”

    画面一转,鲜血飞溅落入黄沙中,小姜月躲在车底下,眼睁睁看着爹爹死在自己面前。她充满恐惧的双眼与死不瞑目的姜洋整整对视了三天,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不敢哭,更不敢喊爹爹。

    姜月惊恐地睁开双眼,眼前是平静的湖面,在灯火的照耀下泛着点点波光,耳边的风声逐渐被大堂的歌舞声覆盖,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想起十年前的画面了。

    “在想什么?”一声低沉的嗓音传来。

    姜月闻声,惊慌望去,是宋御。

    宋御身穿一袭藏蓝色中衣,外面是白色织金锦袍,俨然一副谪仙模样。而此时,他深沉的目光正落在姜月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上。

    姜月连忙转过头去,悄悄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宋御走到她身边,低头望着她清冷的侧脸,静静地等她。沉默片刻后,姜月才转头看向他,“王爷怎么在这里?”

    “出来吹吹风,醒醒酒。”宋御转头看向湖面,脸色一如既往地淡漠。

    “你…”宋御眼眸又转向她,“还没回答我。”

    姜月抬眸对上他的眼神,她本不想回答,然而宋御眼神中的坚定却让她不禁想卸下防备,“只是…想起爹爹了。”

    宋御面色一沉,良久才开口,“姜大将军,确实是位爱国爱民的好官。”他内心也十分敬佩,只是造化弄人,姜大将军十年前暴毙于边关,至今身埋大漠。

    姜月低头不语,爱国爱民,最终却换来命掩黄沙的下场。到底是值,还是不值?这个问题,姜月想了十年,至今无果。

    “你这十年…过得好吗?”宋御忽然问道。他才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女子,十年前在边关失去了她的父亲,那时她也不过跟自己差不多大,却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一个人坚持到现在。

    姜月怔住,十年来第一次有人问她,过得好吗?过得好不好,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曾在沙漠中提着灯,默默顶着风沙,漫无方向地走过;也曾在快要饿死的时候,遇到了一户好人家,接济了她……

    曾经的一幕幕回忆在脑海中闪过,她睁开双眼,冷冷开口:

    “好不好又怎样?这么多年不也走过来了。”

    她说得那样平静,却让宋御忍不住低头看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眼神中透露着让人捕捉不到的心疼。

    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打破了这边的宁静,姜月往大堂的方向望过去,“这是?”

    “京城第一琴师,墨弦。”

    墨弦是望都最有名的青楼——醉风柳的头牌琴师,他一手高超琴艺引得无数高官富商慕名而来。只是,听闻他本人素来喜静,又不慕财,因而很多人败兴而归。

    “想不到,这周相国面子挺大。”宋御又轻描淡写地补充。

    姜月刚来望都不久,自然不晓得什么醉风柳什么墨弦,只是这琴声让她觉得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王爷醒酒了吗?”

    “嗯,回去吧。”

    二人刚走到大堂,便看到堂内中间位置,从房梁顶上拉下来几幅红纱,围成了一个圆形。

    纱内坐着一个人,透过红纱能隐约看到一个正在抚琴的身影,悠扬的琴声飘散在大堂内,无一人不沉迷在其中,一时之间少了交杯换盏的谈笑声。

    一曲作罢,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有的宾客还沉浸在曲中,有的开始鼓掌高呼“弹得好”,有的则觉得一曲不够尽兴,开始喊话:

    “再来一曲!”

    大堂内又恢复了喧嚣,然而纱内的人并无任何动静,他静静地坐在琴架前,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喊话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

    只是那人却依旧无动于衷。

    其中一位宾客借着酒劲,开始骂骂咧咧地要走近,他刚掀开红纱,下一瞬便被弹出,他摔倒在地,意识也清醒了不少。

    他这糗态,引得堂内一片哄笑。

    他气急了,正欲爬起来开始找那人算账,一声有力的声音制止了他:

    “张公子息怒,今日乃家父生辰,还请切莫动手。”

    周景臣面色虽依旧温和,话里却警告意味十足。

    在座人自然都听得出周景臣的意思,这时宾客席里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官人急忙站起来,朝周景臣拱手解释道,“周公子,小儿酒后无德,还请见谅。”

    说完,他快步走近那喝醉的小祖宗,将他拉了出去。

    “墨弦先生,抱歉,让你受惊了。”

    周景臣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又落回红纱内,眼中无一不震惊。素来听闻这醉风柳的头牌琴师技艺高超,想不到竟让相国公子如此看重。

    “无妨。”墨弦低沉好听的嗓音从纱内传出。

    众人眼前一亮,想不到,琴声远扬便罢了,这嗓音都如此动听。

    只是,刚被那醉酒的张公子一闹,大家明显开始收敛起来,气氛远比不上刚刚的喧闹。

    “哈哈哈…”高堂之上传来一声沉稳有力的笑声。

    是周相国,周元英。

    “先生的琴艺真是精湛,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真是行云流水啊。”

    在座人皆是应和起来,“好!”

    “也感谢逸王爷及各位今日愿腾出时间来参加老夫的寿宴。”

    周元英朝位于堂上座的逸王爷躬身敬酒,宋御亦举杯回敬:

    “相国大人客气了。”

    接着,周元英又转身朝堂下高举玉盏,在座人也皆握盏相敬,一饮而下。

    “正好,老夫今日也借此机会跟大家分享个好消息。”

    大家开始窃窃私语,会是什么好消息。

    周元英满意地扫了一眼,又娓娓道来,“今日起,老夫正式认子昱兄之女,欢儿,为我的义女。”

    他说完,目光看向宾客席的杨清欢,她正专注地在吃着蜜饯,听闻自己的名字被提及,她便抬头看过来,只见在座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可爱地扯出一抹微笑,乖巧地点点头。

    爹爹前两天也给她说过此事,她并无觉得不妥,况且周伯父也是真心把她当女儿一般宠。只要不是让她嫁给周景臣,让她做什么都行。

    周围祝贺声四起。

    姜月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想不到周相国到底是不肯放过杨家这个香饽饽,民间早就一直在传言他有意让杨清欢当他儿媳妇,只不过前段时间杨家比武招亲的事闹得人尽皆知,本以为这会让他打消念头。想不到…

    “另外,老夫还有一事。”周元英说完,目光瞥了眼坐在靠近门边的姜月,眼神中透漏着不屑。

    姜月心里便大概有数了,另一件事,所谓何事。

    果然……

    “小儿如今也已到了成家之际,大家皆知先前小儿原有婚约在身……”

    “爹—!!”周景臣明显不知第二件事与他有关,他迅速开口打断。

    周元英明显不悦,“何事?”

    周景臣转眼看了看姜月,见她竟悠闲地在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不禁有点气恼,便淡淡答道,“无事,爹,你继续吧。”

    而周景臣这一眼,却被坐在堂上的宋御捕捉到了,他顺着周景臣的目光看去,自然也看到了姜月的反应,他嘴角掠过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周元英又继续:“小儿如今已不再似之前那般束缚于一纸婚约……”

    “不好了—!”有个小厮忽然冲入大堂,打断了周元英。

    大家目光都朝小厮看去。

    周景臣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周元英被打断了两次,他脸色已经及其不悦了。他正准备下令让人把小厮拉下去,谁知小厮又开始大喊:

    “张…张公子…张公子死了…”

    什么?

    众人皆是一惊。

    刚刚还在这调戏琴师的张公子,怎么忽然就死了?

    回想起刚刚,张公子是被张大人张景昌拉出去的,大家不约而同地往张景昌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小厮,又急又悲地拉着小厮的衣领,悲凄地问,“在哪?我儿子…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