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书语被黑白无常勾着走在忘川河边时，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忘川河水无波无纹，像一面精心打磨过的镜子。

    水面倒映出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的样貌；只是她的那一双眼眸，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清澈纯粹。

    周书语有点恍然。她抚上自己的脸，口中喃喃：“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吗……”

    她呆呆望着自己的影像，微微向右侧侧头。

    她的左眼外眼角下方有一小颗泪痣，衬着她的眼睛，使这一双眼睛显得愈发灵动。

    当初，她18岁时，偷偷跑去参加中戏表演系的艺考，在一众俊男美女中间，她并不出众的长相曾让一众艺考考官颇为犹豫。

    记得是当时身为面试主考官的肖婉仪老师，仔细端详她的这张脸后，拍了板。

    “这个学生，虽然相貌平常，但这一双眼睛，却像是会说话似的，能把人吸过去，并且透过这双眼睛，与她深刻共情……应该是个好苗子啊。”

    后来，她被中戏录取；再后来，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做了一名演员，直至死亡来临的这一天。

    这一生，她活到了48岁。无子女，未婚，甚至连一段正式的恋爱都不曾有过。

    前22年的光阴，她郁郁寡言，却执拗而倔强，过得很是辛苦。

    而她22岁以后的人生，仿佛就只剩下一晚接一晚没有尽头的痛苦梦境。

    她接不同的戏，沉浸在不同角色的故事里，只为从她自己的人生里抽离……

    此时此刻，跟随黑白无常走在忘川河畔，恍惚回忆起来，她22岁以后的人生，仿佛一片空白。

    ……

    一路走着，就快要走到奈何桥。

    这时，冥界一股强劲的阴风吹来，河岸边一丛丛火红的彼岸花被吹得纷纷弯了腰肢。

    冥界最近加班加得厉害，白无常出去勾魂时总困得睁不开眼，这风倒是吹去了他的几分困意。

    白无常迎着风，揉揉眼睛，勉强有了几分精神，于是打个哈欠，同周书语闲聊起来。

    “前儿勾错了人，被阎王好一顿罚，长了记性再不敢错……”

    白无常回头瞥一眼周书语，周书语的长发被风吹乱，飞扬着横向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眸。

    那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恍若少女……

    “你……多大年纪？”白无常鬼使神差地问道。

    周书语正沉浸在回忆里，脱口而出：“22岁。”

    白无常立时惊吓出一身冷汗，勾着周书语的小拇指一抖，摄魂咒随之一松。

    周书语回神，正要张嘴说什么，就感觉身后一股吸力席卷而来。

    这股吸力来得莫名其妙，轻巧且迅疾，趁着摄魂咒松弛的这一刻，吸起了周书语就火速原路撤退。

    周书语感觉自己瞬间被吸进一个漩涡深处，离正背对自己跳着脚查生死簿的黑白无常越来越远。

    黑白无常专注地翻看生死簿，似乎对身后发生的事无知无觉。

    周书语听见黑无常念道：

    “周书语，女，48岁，演员……”

    “死因是拍戏时被伪装成道具的真匕首刺死……”

    “此生未做坏事……”

    ……

    随着距离拉远，黑无常的声音渐轻，很快消失。

    周书语不知道这股吸力从哪里来，又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没错，这说的是我啊！我刚刚只是一时口误，我确实已经48岁了……”

    周书语有点无措地喊道。

    她在这股吸力的漩涡里转啊转，很快感到晕眩，失去意识。

    她自然没有看到，在她被这漩涡卷走以后，黑白无常停下了装模作样查生死簿的动作。

    白无常合上生死簿，抬起眼，眺望不远处站在奈何桥上的那抹暗红色的身影。而那抹身影，正遥遥凝视着漩涡离去的方向。

    那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衣衫，又以暗红色的面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与周书语倒有八九分的相似。

    白无常叹口气。

    冥界一天，人间十年。

    这一任的孟婆已在冥界任职三万年，勤勤恳恳，业绩优异，距飞升天界做个闲散神仙，中间只差了一个情劫。

    约莫七八天以前，孟婆转世凡间历劫。

    几天后，经历人间一世，孟婆从人间历劫归来，便一直闷闷不乐，却并不是为了那段情劫里的孽缘，而只因放不下她在人间生下的那个小女儿。

    孟婆值守奈何桥三万年，专司散去鬼魂的记忆，以助他们卸下一世的包袱，重入轮回。

    这三万年以来，奈何桥上走过了无数的鬼魂，他们一世的记忆随着喝下孟婆汤而消解弥散。而这些弥散的记忆，却总免不了遗留下丝丝缕缕难以消解的执念和愁怨，萦绕于孟婆的周身。

    这些执念与愁怨，也跟着孟婆转世人间，浸入孟婆在人间生下的小女儿的身上。

    她的小女儿这一生，注定过得沉重而郁郁，执念于痛苦的记忆，终生不得解脱……

    人间几十年似大梦一场。

    孟婆在冥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来找黑白无常，忧心忡忡地询问她小女儿的命格。

    她的小女儿，阳寿仅有48岁，这一世过得不幸而凄苦。且由于是她历劫所生，本就无根，无法入轮回，只待走上奈何桥，便会立时灰飞烟灭。

    问罢，孟婆神情凄哀，愿以续守奈何桥一万年，来为她的小女儿换取重活一世的生机。

    白无常最是心软。

    他望着奈河桥上那抹孤寂的身影，抬起苍白细瘦的手指抹抹眼泪：“天可怜见，孟婆在冥界苦苦熬了三万年，又去人间历了一世情劫，却还是不得离开……”

    黑无常长臂一揽，把白无常揽到自己宽阔壮硕的怀里，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她的小女儿这一世将会如她所愿，有好的机缘，不再孤苦，也活得精彩……对孟婆来说，这一笔交换，想必是值得的……”

    白无常轻轻倚靠在黑无常的肩上，听了黑无常的话，止住了眼泪，想了片刻，又不安道：“无根之人转世，本就是破例。孟婆的小女儿不能上奈何桥，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重新投胎，还好阎王算到人间恰有生魂在机缘下离了肉身……只是，也不知道，阎王令我们演的这一出戏，能不能骗过天界……”

    黑无常执起白无常的手，颇为笃定地说道：“阎王痴恋孟婆三万年，天地两界谁人不知……天帝若知晓此事，想必也会感念于阎王的痴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作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