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中仙

第十九章露柔堂

    十二月初七。

    清晨,碧烟街,露柔堂。

    黎明的天色微翻白肚,青石板的马路阡陌交通,晨风徐徐中远处传来几声杵棒擀面声音,对面门的门铺前两个小烛灯笼在晨曦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隔着帐纱的二楼上还经常浮现出几个好看的人影,好似在伏耳窃窃私语。

    商辰从露柔堂出来,看着正开始远转的街区,他提桶洒水扫堂前街面。

    一大早他就代替小厮小丫的活,去清理卫生,光速上岗,如愿成功了,这是南雍区最好的药堂之一。

    心中理了一下师承,自己所拜的师傅为专精五肢外科的宿玉泉,师公乃专研瘟疫传染的大家,师祖乃是温病派的大拿。

    昨天下午时分,暖阳倾斜,怀着些许紧张,和江伯父来了这里,一番问候后,宿玉泉对自己所考量自己的场景历历在目。

    除了最基本的阴阳五行,正邪寒热知识外,还深度结合考量了诊断与脉象,经络与脏象,冶论与方剂,病因与证候等。

    总之这便宜师傅一边喝茶一边又问的很广又很细,对他考量了好个小半天。

    但他还是轻松过了,而且还被称呼夸奖为:难道有奇才耶?

    因为原身主人在南雍学府是学过《炼金概论》、《炼丹概论》和《气体论》的,还粗略泛泛跟父母捣鼓学过岐黄药草医术,不算是一点基础也没有。

    其次,自己是有充分准备的,考前他凭借自己的阅读能力,早把十几本的经典著作彻底牢记住,考理论,压根不带慌的。

    然后是他自己确实是有实际经验的,先说他前世还是个修士大能,对于元气和修土法体,气穴、脉络,筋骨等非常细微的知识,或许已超过师傅了。

    又何为豪族?乃资源与门路是站在修仙界的顶峰的,前世的他从生下来就被有意识的精心规划培养了。

    炼器,炼药,军事,政治,功法,奇遇,心历……他都经历过,可以说在未加冠时,他绝大部分时光是在秘境中度过的。

    14岁的时候他也就被下放到药城的神谷苑历练了一年。神谷苑,乃神都医药术水平最高的地方,最为“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地方。

    苑里每年都从各地多次层层选拔,培养一小撮人的地方,也是那一年他才清晰地感受到,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的差距还要大。

    当年他真的被虐惨了,被那些妖孽天才各种吊打,差点自暴自弃,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在那里受益匪浅。

    话说回来,他其实对这个结果一点也不意外。

    当时,即便宿老考问到了偏僻陌生,他也不慌,反而镇静自若地述说,就头头是道、一脸正经的硬扯。

    那时宿老听完后一顿莞尔错愕,就放下了茶杯,吟笑着对自己所答点评劝慰一番。

    考验事了,他就问到是否自己家学渊博。

    他就卑恭自谦地说虽然自己于南雍学府得了点微末成绩,后因为身体受限,炼体困难,大道受阻,天不助自助人自肋,就唉声下气说自己久病成医,一直以来都勤勉困苦自学。

    宿老点点头,他知道商辰是被友人相荐,又是炼气士家族出身,完全符合了心中所想。

    又问到择师理想,商辰就极到好处的去拍马屁,举了些宿老的名诊秩事,说他医术高超、悬惠泽乡邻,自己早有耳闻,若能拜他门下学习乃是我平生的幸事云云,若蒙他不吝,对我倾囊相授,我必当铭感五内,孝顺感恩,好好去状我医门云云。

    宿老听闻后还是很受用的,又拿起了茶杯品泯,加上自己前面所答确实是真材实料,就随意夸奖道真是个可塑之才,小小年纪就少年老成,博文老练了,真是难得可贵啊。

    互相“吹捧”一阵后,话题就放开了,就各自随便聊聊讲讲对岐黄药草的见解。商辰聊着聊着就专门挑些他困惑已久的,也很有水平的问题来求问求解。

    这也正中宿老的下怀,他就宽言对自己一番细心教导。

    商辰也知道宿老的精研理论方面是《残躯命体经络论》,所以他还特意结合前世的药道知识,说出自己一些独特的观点看法。

    宿老听后也许忆起自己成名求道故事,感怀说道那时自己为了这个有多不容易,解剖了多少尸体,求了多少人,争一口气啥的,就要求说如果跟了他呢就要好好地学,前途会大大的有。

    商辰赶忙又是一顿马屁,说自己肯定努力学。

    又说了一堆家长话里的,事了,也许是对聪慧少年的异常欣赏吧,宿老直说道你明天就来吧,具体还要看看你实操,看看是否要规培,规培多久,然后再具体安排你,接着就送客了。

    可为啥叫他为便宜师傅呢,原是商辰天没亮一大清早地就来了,可不见他老人家,就遂问师傅的几个徒弟。

    好家伙,原来师傅出门访友会诊去了,他十天有八天是不在药堂的,所以他们会代师考校自己的,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就多问他们。

    感情昨天他老人家是百忙中抽个空回来考量自己的,商辰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可能自己又不是他第一代传人,可能他老人家也对“老牛舔犊”般的师徒情恩早已看淡了。

    诶~罢了,把心态调理好,出门时他发现暖阳遮蔽,天空下起了零星小雪,很快心情大好。

    ………………

    坐拥着南雍区最繁忙的街道之一的碧烟街,露柔堂也是最忙的地方,有人忙着生,有人忙着死,还有人在生不如死中渴望着明天。

    商辰身着药士服稳坐诊堂中间,这药士服也就是这行业的服装,灰帽、蓝白相间的衣裤,普普通通,但如果结合他的脸的话,那就会产生一股英俊稳重之感。

    期间,有几个异常年轻的男男女女学徒偶尔出面询问,也有几个小厮小丫在药栏继续清点着。

    露柔堂除了宿老,真正有诊断资格有三人,分别是一女三男,如下。

    游初月:十年多年行医经验,最擅用针灸推拿来冶疑难杂症。

    汪渝:五年行医经验,擅专冶肌理表伤,刀疮毒疽。

    叶深衍:三年多的行医经验,专长冶妇人病。

    诊堂中间非常宽大,这三个人现在就围绕自己一番交谈,说等下怎么考核,还拿自己开唰,商辰当然也是见人说人话啦。

    “师弟你到是平静如水呢。”汪渝向他笑道,“想当年,我得知明天要坐堂问诊时可兴奋得一宿都没睡着。”

    闻言,商辰笑答:“昨晚我也高兴得难寐啊,但我一想起,如果睡不好的话,早上起来的话我将以何面目嘴脸见人,病人又怎么放心给我们看呢,就强逼自己睡着了。”

    “哈哈,师弟你境界高,我相信你行……”

    正交谈着,隔着一丈多远,看见来了位深衣灰裤的农妇,她脸上皮肤灰暗黝黑,有着岁月风霜的深刻痕迹。

    “龙大娘,你又来了?”站在商辰左傍的汪渝对她亲切问候道。

    “汪小子,我又来瞧病了。”听着这掺杂着几分玩笑的农家语调,商辰显然知道他们已经是熟客了,

    大娘站着端详一下他们,便问道:“你们站着做什么啊?”

    “大娘,你好好看看。”

    闻言,大娘眼神飘来飘去,终于见到商辰,眼神有些惊中掺喜道:“呦,新人……”

    “大娘好。”商辰一声问好。

    “是那几个小崽子要当堂做师了?也不像啊。“大娘继续仔细端详于他。

    “这副模样……端是好看的俊俏脸皮。”

    商辰能很明显的见到大娘眼神愈发有些精彩,半响后,她语气有些感叹低声说道:“我有个女儿……算了,她不合适。”

    汗!

    “大娘坐吧。”听言,汪渝有点好笑。

    堂中光线非常好,堂中种有竹柏、兰花、蝴蝶花等盆栽,又有好看的屏风画卷等,使人看起来心情就很舒缓。

    而在一些杂物的有意放置下,环境也有着一定私密性的。

    三丈长的坐诊处也并不是一个水平线的,汪渝的位置最外面和突出,叶深衍最靠里面,正中间是给人非常清爽感觉的游月初,但现在加多了个商辰。

    从交谈中知道,原是大娘因为积年小毛病需要调理,已经是多诊了。

    “啊~大娘,这次你就先给个新人锻炼机会吧,不行的话,那等下……”汪俞对她道。

    “行行行,那就快诊吧。”大娘截断他的话语,端正起来。

    期间,四个人围看着自己,而自己正填着病案,听着大娘的感叹荤话。

    “小郎君,你的手是怎么保养的,诶~想我这如同扫帚枯叶般的手,早已不复当年的灵巧华美。”

    商辰也没受啥影响,从面部诊断上看得他挺迷糊的,说道:“大娘莫再取笑我了,等下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现在先伸出您的舌头让我瞧瞧吧。”

    可以很清晰的看到舌前半少苔而根黄厚。

    又诊脉诊了两炷香的功夫,商辰这方面还是有些欠缺的,隔了如此久的时光,他又次感知跳如滚珠的脉搏,最终才确定了是脉弦滑细。

    确定了脉搏,把这些信息在脑海中综合分析辩证,心中千般心绪交织,最终他勉强定于脾胃。

    “大娘最近胃口怎样?”

    “呃?不咋滴,一看见食物就犯恶心。”

    “又没有呕?”

    “到是没。”

    “肚子痛吗?”

    “痛啊,从昨天晚上痛到现在。”

    “那么你按肚子痛吗?”

    “总之不舒服,一晚上都没睡好。”

    “排便怎样?”

    …………

    一番询问下来,得知了应该是老人家突然暴饮暴食,加上原本肠胃功能不好,是由发物引起的食物积滞。

    应该消食导滞,理气止痛。

    首次开药,敢不敢开药方也是一门学问,但商辰要开的是泻药之类,心理压力不是很大。

    但人命关天的事不能有半点马虎。

    他很快在病案极速写上:

    药剂:导滞丸,生大黄8铢,枳实8铢……

    3剂,日服1剂,水煎,早、晚分服。嘱清淡饮食,泻3次后停药复诊。

    “你开这方的缘由是什么?”汪俞看到他写的药方后对他问道。

    扯理论?这是在综合考校自己了,商辰略微思索后有条不紊的答道:“我们应该知道胃是用来容纳食物的,而脾是把食物运化开的。大娘前两天的暴饮暴食,导致胃腑失降,脾胃之气的阻塞的同时经脉气血也被阻滞,如果不通则会腹痛……”

    傍边几人很快就理解了,唯独大娘听得云里雾里的。

    游月初也对老人家进行了把脉,她拿起药方仔细端详起来后对他问说:“你这顿肉灵是否放多了?”

    嗯?商辰有些疑惑,他转头看向游月初,刚想询问,这时大娘心里有点拿捏不准了,见状问:“姑娘,他开的药方是对的吧?”

    “他开的是对的,大娘你别担心,我们只是在讨论有关药材数量多寡问题。”

    “啊?”大娘有些疑惑,“药材吗?不是越多越好吗,上次俞小子给我开过许多的补药呢。”

    “大娘,不是这样的,药是因病因人而开的,像您这种情况和上次不同吧。”

    “哦,这样啊,那你们说说,我也看看。”

    “商辰,你这顿肉灵放多了,恐老人家身体会有些遭罪的。”

    “我怕没有效果。“闻言,商辰如实答到。

    “不能因为这样,过度偏倚依赖一味药材……”

    “好。”依言,商辰进行了微调。

    过程中……

    “我也问你个问题。”神色经常显得有些忧郁的叶深衍向他看来。

    “你开的药方全是疏通导滞的,为什么不加些调理滋养的?”

    好家伙,三人汇问齐了。

    很简单,商辰出于本心回答:“因为不需要啊,我观大娘其它方面都非常好,若开了的话则是多余了,用导气丸后以观成效最为稳妥。”

    …………

    大娘才走一会儿,就来个手臂包扎得殷红强壮青年,事情从急,汪俞赶紧上前去。

    然后来了一个头戴帷帽,面戴纱巾的妙龄女子,径直去找了叶深衍。

    得,是老熟人。

    虽然是一大清早,但病患还是非常多的。

    那女子才进来会儿,又来了位身着饰海棠仙鹤案襦服,面容清柔,身形纤瘦的女子。

    她左顾右盼一会儿,然后才看见在中间的商辰二人,犹豫了一下,才慢慢缓缓地走了几步,中途又停了下来。

    见状,游月初向她温柔问道:“姑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商辰看着神情眉宇比叶深衍还要忧郁的姑娘,也温声说道:“姑娘,你过来坐吧。”

    那姑娘听言,挪步于她们二人面前落座,然后抬头看向二人。

    商辰和其对视,很快发现她忧郁的神色顿时增添了几抹不一样色彩,好看的瞳眸变得如湖泊一般水淼波浸起来,几秒后,她又缓缓低下了头。

    二人见此状,互望一眼,游月初便道:“商辰,你来。”

    我来?也行吧。

    商辰内心反省了一下,可能刚才的目光确实是有些侵略性,惊到她了,他复而露出笑容,尽显阳光温和。

    他拿出了病案,“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孟铃烟……”她的声音空灵娇喋,异样好听。

    ‘难道病得如此严重?’内心疑惑,商辰从声音听闻,她可能喉咙干涩。

    “姑娘你芳龄多少?”

    她摇摇头,发髻簪子上的珠子也跟着一晃荡,缓声低语道:“碧玉过桃李来,花样年华是二九。”

    商辰立刻知晓了。

    “姑娘,你先打开嘴巴让我们瞧瞧舌头。”他继续说道。

    啊……

    ‘色红偏暗,苔薄腻中带黄。’商辰快速写到。

    “伸出手来吧,我好好给你诊断。”

    少倾,孟铃烟才慢慢把手放在脉枕上。

    见状,商辰动作轻缓地寻到桡骨茎突出处。

    入手,嘶~有些冰凉。

    商辰抬下头来,看见她的手非常瘦,皮质纤薄,颜色白浅,几根青筋显露得明显。

    ‘大惊小怪。’内心暗骂一声,商辰复而凝心静气。

    此刻正是药裹茶烟,香花翠竹,养和静谧,矫滴姑娘,螓首眉凝,呵气香冷。

    商辰先举她的手腕,可脉象不显,指感难应,如石投水。十息过,轻缓放于脉诊,聚力劲下按,脉象骤变得端直而细长,脉势迭强突硬,如按琴弦。后稳为上,商辰又换几种手法,如此反复横跳。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结果出来了,是脉沉弦偏细。

    商辰定睛望了她一眼,发现她脖颈和脸部红晕簇生。

    呃,这也太容易害羞了。

    商辰内心尴了个尬,他又询问道:“昨晚睡眠如何?”

    “不曾睡过……”孟铃烟答道。

    “你失眠多久了?”听言,商辰沉吟一下,继续声音温和道。

    闻言,孟铃烟突然潸然泪下,自由述起了症状,“奴家自中秋时分以来就入睡困难,梦中还经常惊醒,醒来后便再难入睡,不由来得心慌烦躁。

    “还有其它症状吗?”

    “口渴,夜里经常想喝水。”

    …………

    一番询问下来,最后,商辰开了疏肝导气,明心安神,调理阴阳的药。

    继续交流中,商辰正式端详了几眼她。

    “姑娘,你病非在肉体,而是病在情志也。”

    他目光如电,一击中要害,直言了当。

    闻言,孟铃烟脸上浮现错愕。

    “你是有什么心事吧。”商辰继续说道,眼神变得真挚而清亮。

    孟铃烟脸上怔色逐渐消失,涌上一丝戒意。

    “不建议的话,可以说说吗?”商辰继续道:“没事,这里只有倾诉者与倾听者,你可以暂且当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会保守秘密的。”

    孟铃烟环顾四周。

    见状,商辰语气平静道:“不要在意他人,都是病友知己,谁会笑话你啊。”

    “我……我……”

    “你会哭吗?”看见她欲言又止,商辰又继续问道。

    “哭?”闻言,孟铃烟抬起头来望向他,眼神变得非常的清澈明亮,没杂揉一丝杂质。

    见他二人状,游月初直接拿起药方悄无声息退下了。

    “我教你哭啊。”商辰看向门前的车水马龙,此刻一位妇女一把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他瞬间想起了此刻远在去郡城的路上母亲,前路莫名,生死难料,团聚莫卜。

    两滴泪,直接从他的脸颊上滑落,本来悲伤的一幕,商辰却又突然对她咧嘴笑道:“你到底经历过什么啊,姑娘……”

    这声姑娘叫得格外好听,直接感染到了她。

    孟铃烟看见商辰又哭又笑的滑稽模样,忽然‘噗呲’掩面一笑,可笑着笑着她逐渐就哭了。

    她双手伏于案上而泣,声音模糊低喃,“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我…爱人不要我了……”

    声音渐没,听言,商辰连忙在一旁好言安慰。

    哭了一阵后,孟铃烟才抬起头来,许久……

    “谢谢你,小郎君。”

    看着她眼神又变得空洞异常,商辰内心一叹,轻声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