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南朝

第7章 远离朝堂

    长安,韦府。

    韦世康看向王统,眼中充满不解。

    “若不是吾父直言不讳,落人口实,大冢宰又怎会发难?”

    王统不答反问道:“你可想过,大冢宰收押逍遥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这……”

    韦世康细细一想,似乎有些开窍,但又有点抓不住那细微的线索,喃喃道:“最终目的?最终目的?”

    王统又问道:“不知韦郎如今在朝中任何职?”

    韦世康朝东边微微虚拜道:“明帝崩前,吾已迁小典祀下大夫。”

    “那你的弟弟们呢?”

    “吾弟韦洸迁直寝上士,韦瓘乃外府记室曹参军,韦艺是佽飞左旅下大失,韦冲则是卫公府礼曹参军。”

    “这便对了。”王统说道:“你们兄弟几人已在各府身居要职,你从父更是凭着赫赫战功官拜小司徒!还有你那许多族兄族弟呢?京兆韦氏乃大族,族里从仕之人甚多,从乡里胥吏至朝堂之中,从下至上,早已盘根交错,犹如参天大树之根,如能拉拢京兆韦氏,对大冢宰来说无异是稳定朝堂的最大的助力。”

    王统刚把话说完,韦孝宽便到了。

    韦世康的几个弟弟们没回来,派出去的几个人刚出后门便被秋官府的人拿下了,倒是韦全机灵,从后院隐蔽处翻墙头溜出去了。

    韦全领着韦孝宽骑着快马赶到,秋官府的人不敢阻拦,只得任由韦孝宽从容进入韦府。

    韦世康见到韦孝宽便拜,“从父,你定要救我阿父。”

    韦孝宽为人深沉机敏,遇事不乱,让韦祺将事件的前前后后,连带着将王统的话也无一遗漏地又说了一遍。

    听到王统的分析,韦孝宽看向王统,“小友的看法颇有见地,依你之说,大冢宰是想以吾兄逼韦家依附与他?”

    “确切来说,是在逼你。”王统直视韦孝宽道:“长安京兆韦氏以你为首,而司徒大人你向来跟皇帝走得近,人人皆认为你是帝党,因此,只要你倒向宇文护,对宇文护来说是极大的政治胜利。”

    韦孝宽见王统直呼宇文护名讳毫无压力,微微侧目道:“庙堂之上波云诡谲,凶险更胜战场,不管是帝党还是权臣,韦家都不想依附。”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法。”王统摇头轻笑道:“司徒大人可曾为麟趾殿学士?”

    韦孝宽道:“可那只是为明帝修书。”

    “可世人并不这么认为。”王统道:“明帝与司徒大人亲近,而今上又是由明帝遗诏钦点即位,宇文护多次向你拉拢示好而你无动于衷,自然会认为你便是帝党,是明帝留给今上的政治遗产。”

    政治遗产这词很新,可却将此间关系形容得恰到好处,韦孝宽看着外面的疾风骤雨,一时沉默。

    韦世康理解自己从父的想法,出言叹道:“两姑之间难为妇啊!”

    王统道:“韦家不想站队,这是对的,可千山雪落,韦家又焉能独善其身?”说完,王统心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喃喃道:“除非……”

    “除非什么?”韦世康和韦祺异口同声。

    “除非司徒大人远离朝堂。”

    正在看雨的韦孝宽募地转过身看向王统。

    远离朝堂!

    历经百战才靠近朝堂中枢,如今却要远离朝堂?

    韦孝宽一时陷入两难之中。

    他当然不愿与宇文护同流合污,可更不能和皇帝站在一起,如今的宇文护,权势滔天,此时选择站在宇文护的对立面,与宇文护为敌,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他选择了和稀泥。

    可如今就连和稀泥也行不通了,今日之事就是宇文护逼着他表态,逼他站队。

    除了远离朝堂,还能如何?

    韦孝宽来回踱步,却一时没能下定决心,眼下也不是做选择的时候,且不管最后做何种选择,必然是各方势力互相试探、拉扯、妥协的结果。

    “世康,跟我出去一趟。”

    韦孝宽刚走出去一步,又停下,回头道:“统,你也跟来。”

    三人到马厩里取了快马,出了府门便朝城南疾驰而去,秋官府迫于韦孝宽官威而不敢阻拦。

    “从父,此去何处?”

    “随国公府。”

    韦孝宽现在也只能问计于杨忠。

    因为独孤信的缘故,韦孝宽与杨忠在过去三十年的不断产生交集,早已互引为莫逆之交。

    公元531年,韦孝宽任析阳郡守,与时任新野郡守的独孤信关系极好,而且两人政绩出众,被荆州吏人称为联璧,传为美谈。

    而杨忠则从公元530年便追随独孤信,一同破梁下溠戍,平南阳,从平潼关,破回洛城。十数年共同扛枪的艰辛岁月,铸就了他们最坚固的友谊,甚至最在艰难的时刻杨忠也义无反顾地和独孤信站在一块。

    所以,有独孤信这个中间人,韦孝宽与杨忠的友谊比外人想象的要好得多。

    直至三年前,独孤信被宇文护诬陷造反,被逼自杀后,两人才为求自保,刻意互相疏远。

    “父执为何深夜而来?”

    在前厅迎韦孝宽的是杨忠的大儿子,今年刚满20岁的杨坚与其妻独孤伽罗。

    “你阿父呢?”

    杨坚回道:“阿父自去年深入齐境五百里迎荥阳郡公回周之时,落下背疾,此时正以角法疗之。”

    韦孝宽叹息道:“你阿父今年应五十有四了吧,吾等皆过知命之年,老矣,老矣。”

    “谁言吾老,黄忠七十尚能战,吾等亦可!”

    只见杨忠大步迈入前厅,龙行虎步,自有一股威势,因心急来见韦孝宽,上衣尚不及穿好,露出前胸肌肉,甚是健壮,不愧是被宇文泰称为揜于之人。

    落座后,杨忠偏头看向王统。

    韦孝宽向杨忠解释道:“此乃吾子侄,可无虑。”

    杨忠轻轻点头,问道:“今日汝兄之事,你欲如何?”

    韦夐乃名士大家,学问渊博,素有贤名,今日却被宇文乾嘉押至秋官府,此等大事,不需一日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杨忠自然有所耳闻。

    寻常百姓看到的是表象,可稍有政治眼光的的人一想便知,大冢宰这次把目光放到了京兆韦氏身上,至于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今宇文护秉政,其幕僚亲信叱罗协等人职位卑微,却手握大权,军国大政皆由其幕府一裁而决,朝议沦为形式……”

    杨忠和韦孝宽实在太相熟,一听便知韦孝宽心中所想,抬手打断道:“难道你欲行那赵贵未尽之事?”

    韦孝宽情绪已有起伏,压抑着激动道:“当年期弥头不欲与赵贵一同起事,可到头来还不是被宇文护逼死?你我皆被视为期弥头亲信之人,宇文护又怎会放过你我?”

    杨忠沉默不语,表情凝重。

    是啊,自己曾是独孤信的故吏亲信,如果不依附宇文护,必会被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要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期弥头不就是这么被逼死的?

    坐在一旁的独孤伽罗似想起其父独孤信的死,感伤落泪,眼中燃起一股熊熊的复仇之火。

    “如父执起事,伽罗愿联络我阿父在朝中和地方的故吏旧部应援。”

    眼看这一场仓促的政变就要敲定。

    王统急道:“此事不可为。”

    独孤伽罗忿忿道:“有何不可?”

    王统说道:“已故大司马的故吏旧部皆在陇西、三荆等地,司徒大人、随国公可调动兵力也大部在边境,难以助力长安起事。说白了,在长安近畿,我们可以依靠的力量太少了,统领禁军的尉迟纲是宇文护坚定拥护者,而毗邻长安的同州则是宇文家大本营,有贺兰祥屯集的重兵,宇文护有这两股力量在,我们根本就翻不起水花。”

    韦世康在一旁提醒道:“如若说服大司徒一同起事呢?大司徒素来不服宇文护,或可为助力。”

    王统摇头道:“侯莫陈崇胆气不足,要起事,三年前早就跟赵贵一同起事了,跟赵贵成事的可能性还更高,他到最后都没下定决心,何况如今?”

    王统说得在理,在场的几人听了,一时有些沉寂。

    像是下定决心,韦孝宽目露狠厉之色,突然抬头看向王统。

    “我听韦祺说你能挽强弓,百步之内弦无虚发,既然不能以兵起事,不如……”

    王统:“……”

    原来把我叫上是打的这主意啊!

    王统心下腹诽,司徒大人你好歹也是智勇双全以后要进武庙的大将,别尽想些馊主意好不好。

    王统道:“且不说宇文护身边近卫如林,勇武之人众多,就算我侥幸杀掉宇文护,以宇文护之势,宫廷内外都是他的人,而我们却无任何臂助,到时的局面绝不会是我们想要的局面,宇文护的继承者也大概率会找我们清算。”

    “吾等皆是夏夜之萤啊!”此前一直未表态的杨忠,重重地呼出一口胸中郁气。

    夏夜之莹,夏夜之莹!

    宇文护势如白昼,而自己是仅能在夏夜里发出微光的流萤,再怎么抗争皆是无用。

    王统劝道:“远离政治漩涡,慢慢蓄势,星星之火亦可壮大成燎原之势!”

    听王统如是说,韦孝宽与杨忠叹息一声,也知起兵之事不可为,不禁有些萧索无味。

    或许在历史上,韦孝宽与杨忠也曾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冲动夜话,但在热血过后,回归冷静之时,依然决定继续苟着,以待时机。

    这也是为自己的家族争取时间,争取机会。

    这时,门房匆匆跑进来,朝杨忠禀报道:“阿郎,大冢宰刚刚派人来传话,请司徒大人前往晋国公府一叙。”

    韦孝宽和杨忠相视苦笑。

    宇文护眼线遍布长安城,并不是说说而已,韦孝宽他们才到随国公府多久?

    这长安城里啊,宇文护已结成地网天罗,风语不透。

    ~~

    晚秋时节的长安,劲风乍起,刮得树叶沙沙作响。

    王统骑着马跟在韦孝宽身后。

    他不明白韦孝宽去晋国公府谒见宇文护,为何要带上自己?

    “统,你说,究竟要做到何种地步,才算远离朝堂纷争?”

    王统骑在马上,抬头望着东边道:“为国戍边。”

    韦孝宽不再言语,似是终于下定决心。

    晋国公府在城南原汉雍河畔,多年来经过不断扩建,规模十分庞大,里面成片成片连绵不绝的楼宇堪比皇城。

    王统和韦孝宽跟着门房穿过各种错落的亭榭楼阁,沿途仆从甲士无算。

    及至内庭议事厅,晋国公府长史叱罗协已等在门前,嘴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见过司徒大人。”

    韦孝宽看了叱罗协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叱罗协朝屋内禀道。

    “禀大冢宰,小司徒韦大人谒见。”

    里面传来一个浑厚的男性声音。

    “进!”

    韦孝宽将佩刀卸下,交给立于门前的甲士,推门独自而入,将王统留于门外。

    今夜无月,浓云低垂,天色极为黯淡。

    可屋内更黑,或许因为关门避风,一下便隔绝了屋外本就极为黯淡的天色。

    两座通体错金并镶嵌绿松石的落地朱雀烛台,却只燃了几支蜡烛,莹莹点点,聊胜于无。

    议事厅正首,宇文护半躺着坐于大塌之上,忽明忽暗的烛光映射在他那阴沉的脸上,让人不觉生出几分畏惧。

    大塌两侧站着两个武人,韦孝宽认得左边那个是宇文护的捧刀侍从尹元,右边那个则非常眼生,是一个身穿戎服,高大魁梧的僧人,双手伫着一把九环大刀,足有六尺高。

    “下官参见大冢宰。”

    韦孝宽躬身向宇文护行揖礼。

    坐在大塌上的宇文护看不到任何表情,过了半晌,才对下面的韦孝宽说道:“孝宽啊,可知道近来我甚烦。”

    韦孝宽躬身不敢言。

    “我大周北有突厥,势大欺我;东有齐国,与我鏖战多年;西有吐谷浑,不断袭扰,南有陈国,如针芒在背,立国殊为不易啊……”

    “大冢宰……”

    韦孝宽正想说话,可话到一半却被宇文护的声音硬生生地噎在了喉咙里。

    “可这朝中上下不一心,如何能对外取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