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南朝

第49章 申屠家坞璧

    天寒地冻,饕风虐雪。

    数骑在深谷中一条穿山小径上穿行,身后跟着的一辆马车在艰难地缓行。

    “这天寒地冻的,绕行寿阳,平白地多走了几十里山路。”窦苟身着厚厚的羊裘,头戴皮风帽和笠,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嘴里兀自喋喋不休地嘟囔道。

    “在梁州,吾等还能用长公主办的过所进城洗了个澡,补充干粮吃食,到了毫县呢?”陈岺道:“要不是统用金贿城门的那个小吏,带吾等钻洞逃了出来,吾等说不定就变成瓮中的鳖了。”

    窦苟听了没敢吱声了,在毫县时着实凶险。

    他本以为在梁城都可大摇大摆进城无人问津,毫县离邺城更远,又怎么会有人知道他们这几个人是从邺城跑出来的质人呢?

    再说,自己还有过所呢。

    于是,嘴里说着无碍,嚷着要进城。

    王统也是大意,心想着已在路上躲躲藏藏地走了十余日,天寒地冻,能猎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总归是要补充些吃食的,便答应了窦苟。

    不过,幸得王统留了个心眼,这次并不像在梁城那般全部人进城,而只让窦苟和陈岺两人进去了。

    没想到,两人刚刚进城就被人盯上了。

    “你也不想想,人家走的是官道,一到驿站,人、马都换,吾等绕着城走,能有人家的海捕文书快?”

    窦苟陪笑道:“是,是,要若不是岺公察觉得早,我俩说不定就交代在毫县了。”

    王统笑道:“岺公,你就别再说苟了,我看啊,他现在也就嘴上说说罢了,你现在让他进寿阳城,他可敢?”

    窦苟也不逞强,笑道:“自是不敢。”

    “看!又一个!”

    王统目力佳,于风雪中依然可以远远地看见远处一座坞壁屹立在深谷僻处。

    王统道:“这一路上,坞、堡、壁、垒,我们看到多少座了?”

    “十余座了吧。”陈岺道:“各国相互征伐,兵戈四起,胜者重则肆意屠戮,轻则强迁人口,又有盗匪作乱,要想留下来,活下去,便只能结坞自保。”

    窦苟“哼”了一声道:“这些坞璧要么是豪强地主势力,要么是些流民聚集,如盗匪其实并无差别,都不是什么好货,十个坞璧便有八个是靠劫掠为生,统,你说齐国怎么就不把这些坞璧一个个都打掉?”

    “如何打?调几万人一个个啃过去?”王统笑道:“周和齐两国都打得不可开交,如何舍得将兵力、粮草用来做这麻烦事,只要这些坞璧名义上归顺,不乱搞事便可。”

    “那便许这些坞璧如疮藓般一直立在帝国之间?”

    “帝国?这四分五裂的,谈何帝国。”王统道:“待到了某一个政权整合完毕,实现了大一统,这些坞璧主便只有被招安和被剿灭两个选择,这些坞璧也会慢慢消失。”

    窦苟听了愣了一愣,“真的会有大一统这一天吗?”

    “会的……”

    王统话到一半,山谷之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声音带着无限的悲愤哀痛,如虎啸谷,山林震动,百兽惶惶。

    陈岺拍马向前,“我去探一探。”

    王统不放心,让窦苟带着其他人原地修整,自己也策马跟在陈岺身后策应。

    两人纵马前行百米,远远便看见山谷之间有一片平缓之地,二十余骑贼人正围着一名年约二十岁的魁梧大汉,领头的一贼人更是肆意“桀桀”狂笑。

    与之相对应的,是魁梧大汉怀中一手抱着满身是血的婴儿,一手抱着身在血泊中的妇人,发出声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和令人心酸的号哭。

    王统眉头紧皱,紧握斩马刀,皱眉道:“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些贼人,竟连妇人婴儿也这般虐杀!”

    陈岺见状道:“统,不宜节外生枝。”

    此时,那魁梧大汉蓦地一声狂喝,眼喷血焰,赤手空拳,居然一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贼人,毫不费力地高高举起,远远地抛了出去,膂力之大,煞是惊人。

    凭着骁勇和不要命的打法,魁梧大汉连伤了数人,可毕竟赤手难敌强兵,双拳更是难敌这二十余骑,渐渐便落了下风,身上连连挂彩,险象环生。

    “如此好汉子,岂能见死不救!”王统言罢,拔出斩马刀,策马向围攻魁梧大汉的骑士冲锋,陈岺也拔出斩马刀,紧随其后。

    越影冲锋迅捷无比,几息间便冲到了贼人跟前,王统像是一个从风雪中忽然跃出的天将,一刀将便将一个贼人劈翻。

    紧随其后的陈岺也加入战团。

    那二十余骑贼人更像是盗匪,不像官兵,有几分武力,但不多,有王统、陈岺相助,魁梧汉子更如猛虎出柙,瞬间扭转了局势,将贼人杀得人仰马翻,四下逃窜。

    可魁梧汉子却锲而不舍,全力朝那些贼人追去,奔势惊人,势要将那些贼人杀尽,可知他心中的愤恨是如何狂烈。

    王统也策马追上前,张弓搭箭,好似游猎一般,将逃窜之人射落马下,可人太多,却是跑脱了两骑。

    那贼人头领见王统神射,慌乱之中,竟摔落马下,恰好躲过了王统一箭,不料魁梧大汉却刚好扑至。

    贼人头领甫一落马,便遭遇魁梧大汉重拳,口吐鲜血飞跌数步之远,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又被魁梧大汉捏住了脖颈。

    贼人头领气若游丝仍色厉内荏道:“申屠虎,涂家坞壁已倾巢而出,你敢杀我,我父定将你申屠家坞璧杀绝!”

    申屠虎却是应也不应,右拳如铁锤般在贼人头领胸口上连续击了十多拳,拳拳到肉,拳拳断骨,贼人头领七孔溅血,当场惨死。

    申屠虎却也由贼人头领身上倒了下来,伏到雪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王统和陈岺立于一旁,心中亦是戚戚然。

    “这是什么?”王统眼尖,看到贼人头领衣襟露出一文书,抽出来一看,竟是对王统、柳敬言一行的海捕文书,上面还列出来诱人的悬赏金。

    王统跟陈岺对视一眼,这群贼人定是贪图赏金,追踪他们而来,不想却是害了这申屠虎一家。

    申屠虎痛哭过后,默默地将妇人和婴儿的尸身收敛,在王统与陈岺的帮助下立起了一座新坟。

    收拾妥当后,申屠虎才回身拜道:“多谢两位恩公出手相救。”

    王统将申屠虎扶起,歉然道:“申屠兄弟不必如此,说来还要怪我们,这群贼人本是冲着我们而来。”

    “此事与恩公无关。”申屠虎道:“刚才我杀死那贼人乃涂家坞璧主之子,他们常年以掠劫为生,我们坞壁的青壮、妇孺这些年死于他们手下的已数不胜数,怪只怪我,从寿阳城接妻儿回坞壁途中,贪图猎兔,以致妻儿遭贼人所害。”

    申屠虎说罢,又再忍不住洒泪。

    唉,这世道,人命便是如此轻贱,说死便死了。

    王统拍了拍申屠虎的肩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好好活着,便是对逝者最好的慰籍,此间吾等亦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恩公勿急走。”申屠虎道:“我杀了涂家坞壁的人,他们很快便会追踪来此处,且他们人数纵多,有千人之数,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不如恩公随我入坞壁,避其锋芒。”

    申虎说罢,朝那深谷坞壁一指,便是刚才几人在路上远远见到的那坞壁。

    “如此甚好。”坞壁防御能力出众,若能在此地休整,躲一躲风雪,添些补给再好不过,王统便应了下来。

    王统一行人随着申屠虎往深谷深处走。

    “当年侯景之乱,魏人凶狠,我阿爷为避战祸,变卖寿阳城中家财,举家搬迁至此,后来依附之人越来越多,坞壁也越修越大,如今坞壁内已有上千人。”

    王统举头环视半晌后道:“坞家壁虽有意避开交通要道,筑于深山大谷之中,可却是无险可恃。”

    “就因无险可守,那涂家坞主觊觎已久,几欲攻掠,幸得我申屠家坞壁人人皆可战,他们才没占到便宜。”说到这里,申屠虎又有些忧心叹道:“不过今年他们又收附不少流寇,实力大涨。”

    说话间,几人已随申屠虎进入申屠家坞壁。

    虽然申屠家坞壁无险可守,可是背靠大山,有现成的水泉水源,布满密密麻麻箭孔的围楼修得高大坚固,四周皆有高达五丈的角楼,整个坞壁就像一个小型的军事要塞,看来申屠虎的家族下了苦心经营,力保家族在这乱世得以延续。

    申屠虎阿翁为人高义,处事公道,因此吸引了大量不愿落草为寇的良民来到此处寻求庇护,十多年来,与申屠家坞壁共同进退,一心协力,已似家人一般,见申屠虎归来,皆笑脸相迎,十分热情。

    申屠虎刚刚失去妻儿,情绪自是不高,见到自家伯父时,又再失声痛哭,柳敬言与甘酿几个女子无不低头抹泪。

    申屠家在这十数年间,经历魏、齐乱兵骚扰和坞壁间的数次互相攻阀,申屠虎的阿翁和阿父皆已战死,如今是申屠虎的伯父申屠玉当家。

    申屠玉年约五十,人如其名,很有风采,颇有善名,不似申屠虎般五大三粗。

    “阿虎命苦,出生便丧母,幼年丧父,如今。。。唉。”申屠玉向王统拜谢道:“多得几位恩公出手相救,我申屠家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而矣。”王统道:“倒是坞主高义,在这风雪天收留吾等。”

    申屠玉笑道:“恩公放心,只要在我坞壁内,你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申屠家坞壁上下一心,绝不会将你们的踪迹散出这坞壁。”

    此时,一个坞壁亲信部曲匆匆来报。

    “坞主,角楼来报,有一股人马正向坞壁疾行,距坞壁已不足数里。”

    申屠虎恨恨道:“定是涂家坞壁那些豺狗!涂洪那儿子死前曾说过涂洪已纠结人马,意图劫掠我申屠家坞壁。”

    申屠玉脸皱成了一团,问那来报的部曲:“涂洪有多少人马?”

    “不下一千五百人。”

    申屠玉马上召集部曲,紧急布防,男的全部上墙防御,妇孺老人负责运送箭矢石料等守城工具,可谓是全民皆兵。

    王统拉住急着要上墙楼的申屠虎,“你们有多少人?”

    “千人。”

    “千人?”王统疑惑道,从刚才进入坞壁后他便在细细观察,以申屠家坞壁的大小规模来看,真正能上阵厮杀的绝没有千人。

    申屠虎道:“除去妇孺老弱,能厮杀的五百有余。”

    “我们跟你同去角楼看看。”王统说完,回身看了一眼陈苓和窦苟。

    陈苓和窦苟会意,抄上家伙紧随王统和申屠虎往角楼去。

    登上角楼时,几人看到那股人马已迫近。

    陈苓细看了一眼,道:“统,这不止一千五百人,恐怕有两千……”

    “你们看,还有一架云梯、一架撞车……”窦苟骇道:“这莫不是寿阳来的兵吧?”

    王统问申屠虎,“你们坞壁往日里以何守坞?”

    “弓箭、滚木、火油、石块。”申屠虎说完想了想后又道:“今年入冬后便连着下大雪,守城器械来不及补给,可能不多了。”

    陈苓微微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能不能守住,倒要看对方的兵是精兵还是羸兵了。”

    王统道:“自古以来,攻城乃下策,他们攻我们守,何惧之有,仗,要打过才可分输赢。”

    身旁三人的一股心气瞬间被王统提了起来,“统说得对,大丈夫,何惧之有。”

    涂洪并不着急立即进攻坞壁,只在箭矢射程以外便停住了,开始收拢兵员,运来各种攻城的工具,看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以有意算无意,申屠家坞壁又输一程。

    待涂家兵整顿完毕,布好阵势后,涂洪便派出来一人劝降。

    毕竟,能用嘴巴解决,谁也不想费劲攻城。

    叫阵之人天赋异禀,声大而宏。

    “坞壁里的人听着,申屠虎杀我涂家坞壁少坞主,十恶不赦,我们涂家坞壁势要追究,你们若将申屠家的人交出来,开坞门献坞,我们坞主定会让你们又吃有喝,过得比以前还好,若负隅顽抗,破坞门后必屠尽申屠坞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