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二十三章、膺惩

    直到傍晚,两个人才紧赶慢赶地回到范府。

    北冥泱黑着脸,双手抱臂倚在正厅的门框上,冷眼瞧着范锦荣跪在她爹的棺材前哭天喊地。仆从们都不敢进正厅,整个昏暗的厅堂里,只回荡着范锦荣一个人声嘶力竭的哭声。

    北冥泱光听她哭就听了两个多时辰,听得极其烦躁,现下看上去似乎很想给她一刀。

    要不是风折竹交代了要他好好看着人,他才不来遭这活罪。

    风折竹刚迈进院子,就看到他那一张愤世嫉俗的脸上腾腾的杀意,不由得喉间一哽。

    她咽了口口水,三步并做两步,慌慌忙忙地赶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把好友从门框上撕了下来,推推搡搡把他弄到了院子里。

    “女囚?”北冥泱悄悄撇了撇嘴。果然深宅是非多,谁能想到江家大宅的雕梁玉栋间竟还囚禁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呢?

    不过说到枫叶……

    “范锦荣倒是特别喜欢枫树来着。”

    “你怎么知道?”风折竹瞪大了眼睛,“这你都打听出来了?”

    谁知北冥泱被这么一问,却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不堪忍受的事情似的,狠狠白了风折竹一眼:“我刚刚听她哭着跟她父亲说的。”

    “……哦?”

    “说是范老家主极不喜欢枫树叶,原本是打算把令丘城中所有的枫树都伐去的,但是因为独女喜欢,就又都留下了。”北冥泱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就这么一段“父女情深”的佳话,初听时还算感动,可范锦荣刚刚颠来倒去地哭诉了小半个时辰,直听得他心头无名火起,烦躁不已。

    风折竹啼笑皆非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心知他是极不喜欢这场面的。不过说起来,毕竟还是她交代的事情,一下子也不免心生歉意,赶紧好言好语地打发北冥泱回客栈休息去了。

    看着北冥泱离去,风折竹才与蔺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起踏进正厅。也不管哭得打噎的范锦荣,自顾自地秉烛去看范老家主的尸体。

    一具焦尸,面目全非。蔺忱悄悄地放出灵息去探,确认是鬼火的杰作。

    “啧啧啧,太狠了。”风折竹万分唏嘘地摇摇头。谁能想到,一辈子叱咤风云的范老城主居然就落得这么个死法呢。

    ……

    一柱香后,风折竹在廊下逮着了熬药的蔺安。

    “你还真在熬药啊,”风折竹往廊柱上一靠,露出一个惊奇的表情,“给你哥的?”

    蔺安撅着嘴,慌忙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口齿含混不清地“唔”了一声。

    风折竹坐到檐下,拿过蔺安手中的扇子替她扇起炉火:“你九哥……倒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晓得。”蔺安跟蚊子哼哼一样小声应道。

    “那就不要难过嘛,”风折竹十分温柔地注视着女孩儿,“话说你们兄妹俩的感情真的挺好的,我还羡慕呢。”

    蔺安抬起头,看见风折竹的眼睛里清楚地流露出一丝艳羡之意,不像是骗人,便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你没有哥哥吗?”

    “没有,”风折竹闻言笑了起来,抬眸看了看将暗的天色,“当然没有。”

    虽是带笑的叙说,言语间却似乎很是寂寥,蔺安听出来,不禁沉默。刚想安慰几句,却听风折竹又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不过有亲人有有亲人的好处,没有也有没有的好处。”

    蔺安安慰的话又只得被迫哽住。

    “好处?”

    风折竹潇洒地抛了抛手中的蒲扇,摇头甩开额前的碎发:“一个人活得久了,反而不喜欢累赘太多。我在江湖上刀光剑影的生死难测,可不兴有亲人拖累。”

    “那朋友呢?你这种人应该有很多朋友吧。”

    “朋友?”风折竹扭头反问道,“什么样的算朋友?呃……北冥,倒算是朋友吧。”

    “还有呢?”

    “还有嘛……我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了。”

    蔺安吃惊地略略睁大眼睛:“这就想不起来了?我还以为你的朋友遍天下呢。”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记它做什么。反正我五湖四海地走,天下人只要非敌,皆可为友。”

    “那我和九哥现在也是你的朋友了?”

    “我觉得是。”

    蔺安沉默片刻,天真地回道:“感觉当你的朋友很不值钱。”

    风折竹笑着摇摇头,看少女不谙世事的模样,显然是被师门保护得过好了,心下有些不是滋味。于是宠溺地去摸她的脑袋,却被她一偏头躲开了。

    然而风折竹笑意更甚:“怎么,还对我有戒心啊?我这一路上没得罪过你吧。”

    蔺安不吭声,一把夺过扇子发狠劲扇起了炉子。风折竹看着瞬间被自己惹毛的小丫头,知道自己又越了雷池,只能哭笑不得地站起身,又似是随意地问道:“诶,你九哥的身体真的这么差么?”

    “怎么了!”语气不善。

    “哎嘿?!你这小丫头,还真是翻脸比翻书快。”风折竹再次抱着手往廊柱上一靠,语气慵懒地解释道,“我不是想刺探什么啦,只是好奇罢了。你九哥不是很厉害的吗?”

    话问了出来,蔺安却不再作只言片语的回答。风折竹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讨了个没趣,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待风折竹走得远了,女孩才鼓着嘴小声嘟囔道:“有什么稀奇的,天虞山到处都是病秧子,还有疯子呢。”说着似乎还来了气,拿起扇子狠狠扇了好几下,炉火一下子旺了起来。

    而蔺安本来带着浅薄怒意的眸子在火光的映衬下,却显得格外晦朔不明,反倒不知阴晴了。她深吸一口气,将药倾在瓷碗里。

    寒冬里,北境的天光晦涩难安、灰冷非常,汤药却是浓黑滚烫的,捧在手上,像捧了一把火炭。

    是能在冬日里救命的炭火啊,烫到人心肝里、骨头里的。

    她于是小心捧着,踏着青砖走过晦暗的长廊,枯黄的藤草从地砖缝里探出手脚,高高低低、呜呜咽咽。

    她捧着小碗,像捧着她兄长飘渺的命,生怕倾了、洒了、散了。

    这一掌心的火,若能烈烈灼烧,焚化所有冬日里枯死的藤蔓,就好了。

    可蔺忱却是不领情的。

    “……又来了,好妹妹,你是不是借机报复我呢?”蔺忱抱着被褥,发丝凌乱,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床上,“说吧,这次又在药里加了什么?”

    “没什么,都是照着四哥的方子。”蔺安死不承认,面无表情地伸着手,将药碗顶到蔺忱鼻子底下,“快喝!”

    此时过分虚弱的蔺忱在妹妹面前毫无仪态,在药碗抵到眼皮子底下时浑身一抖,努力往后缩了缩,又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凑,用力嗅了嗅汤药的气味,却实在嗅不出什么。

    “……你最好不是又往里面放了蜈蚣蛤蟆什么的。”蔺忱心有余悸地白了她一眼。

    蔺安失语片刻,多大的人了,喝个药还闹小孩子脾气。

    小孩抱着被子,宁死不屈。

    “我要是成心想恶心你,就不会瞒着你。”她仍旧面无表情,“快喝。”

    “的确不会瞒着我,会在我喝完了之后才告诉我。”已经有了被恶心经验的蔺忱深恶痛绝地看着黝黑的汤药,像是要把碗底盯穿,半晌才拿出壮士断腕的架势端过来一饮而尽。

    蔺安满意地接过空碗,刚打算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嘴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蔺忱用灵力封住了。

    “什么都别说,”蔺九公子熟练地一指房门,“滚。”

    蔺安:“……”

    滚就滚。

    她知道蔺忱这回真的是筋疲力竭,而且连着催动太簇定音竹两次,实在伤身,他其实就是强撑着最后一点精气神回来的。这下子喝了药,且得昏睡一阵。

    她这么想着,又看看手上的空碗,心里的担忧放下些许,兀自回去刷炉子洗碗,却突然听到堂前一声惊叫。

    范锦荣?!幸好离得不远。蔺安来不及多想,潦草地甩甩手上的水迅速地结出一个手印。金光乍现,移形换影,她瞬间就出现在了正厅前。

    大厅里一片狼藉,肆虐的火焰疯狂地卷进一切能触及到的东西焚烧成灰。而那惊慌失措的傻女人,正躲在风折竹的后面瑟瑟发抖。

    可风折竹明显也是刚刚赶到,匆匆忙忙的,只来得及把范锦荣护在身后。

    不是司灵师,面对没有实体却有极大破坏力的鬼火,她看上去也束手无策。

    蔺安二话不说,上前一把抓住了范锦荣的手腕,将她拽离那横冲直撞的鬼火能扫到的位置,又马上转身跟风折竹站到一起,心头默念口诀,同时双手指节以一种奇特的频率轻叩。

    合掌间,道道冰蓝色的灵文便像水一样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可风折竹只扭头看了一眼,马上就意识到,在司灵的领域内,蔺安的修为完全无法与蔺忱比肩。

    她的法咒虽然施得流畅,但显然没什么力度。那一圈一圈的柔和蓝光只能堪堪包裹住鬼火,暂时困住它,却没有办法将其熄灭。

    蔺安当然也知道自己司灵的工夫不到家,何况这次的鬼火明显更加棘手,不比寻常。可眼下蔺忱不在,她也只能咬着牙勉力支撑。

    哥哥奔波数日,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她可不能让这没眼力见的死火打扰了他。

    风折竹的目光则在蔺安和鬼火之间来来回回飞快地穿梭了好几遍,最后锁定在了鬼火上。

    “蔺忱呢?”她在疯狂撕扯的野风里大叫。

    “睡觉呢!”蔺安以同等音量回应。

    范锦荣在后面叫得像死了爹妈……啊,她确实刚死了爹早死了妈。风折竹听着她狼哭鬼嚎一阵头疼,最后似乎是认命般地轻叹了口气,掌心向外,微微地抬起了右手。

    水蓝的灵咒终于还是被冲击散去的那一刻,一条细细的金色锁链破开地砖,及时地缠绕住跃动的火焰,接替了蔺安的符咒。顷刻之间,竟然就死死地锁住了它。

    随着风折竹慢慢合拢的右手,那条锁链也越锁越紧。可在幽冥之火温柔而残忍的舔舐下,那锁链居然慢慢地熔化开来,和青黑色的火焰逐渐融为了一体。

    “难办。”风折竹厌恶地蹙起眉头,默默地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两方正僵持间,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箫声传来。风折竹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手上一松,那股本来一直愤怒地抵抗着她的力道似乎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福至心灵般循声望去,果然见到是蔺忱。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此刻只套了件单薄的长袍,拿着往生独自站在前院门口。

    夜色倾泼而下,将他笼在一片不甚分明的阴郁之中,白色的袍子好像在发光。

    犹如墨天中一轮皎皎明月。

    他本该被那一碗浑浊的汤药沉进安稳的睡梦里,此刻却站在刺骨的寒风中,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窝凹陷下去,更显得眼睛大得骇人,桃花眼都扩成了杏眼。

    风折竹本能地再回头去看那嚣张的火焰,却见它早已熄灭涣散了。

    倒不愧是蔺九公子,隔着一整个院子就轻易解决了那死火。

    可来不及怔愣,事已至此,二人心中清明,都慌忙转身去看蔺忱。

    箫声果然戛然而止。

    往生的寒光渐弱,在他的手中明灭几许后,竟轰然化作了齑粉。连嘴唇都是煞白的年轻司灵师无意识地放下手,就像一张单薄的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向后倒去。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