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陵阁录

第七十六章 编织罗网(下)

    申时,淮陵驿站渡口。

    骆钦文带着两个亲卫,登上了碧鳞官船;商船则由余下的两个亲卫留守打点,暂时泊在了淮陵驿站。

    陵东水门“嘎吱嘎吱”地升起,放入了候在门外的官船。待船靠稳,一个将官打扮的人领着四个御林守卫,上船盘查:“本人是兵部安防台参军黎敏之,例行盘查。”

    这个名叫黎敏之的参军,正是黎平之的胞弟,其身形样貌与黎平之颇为相似,只是个头上较黎平之略高一些。这兄弟两一个在中书院,一个在安防台;一个偏文,一个偏武。结果胞弟黎敏之得益于兵部所接触的功劳和设置的职务较多,人员升迁调整频繁,较为顺利地做到了安防台的参军,论俸禄,亦较其胞兄高了一头。

    “进京所为何事?”黎敏之去船舱内转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那两个东夷人。

    那俩被逼仄的笼子折磨了几日,早就没了生气,甚至连吼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碧鳞守卫队长递给黎敏之一封淮州刺史的公函,答道:“运送淮州水产,押运人犯。”

    黎敏之眉头微皱,展信阅读。读完信后,又打量着骆钦文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相府师爷骆钦文,前往处理淮州盐帮事务,同船而返。”骆钦文递上相府的令牌。

    刺史的公函中,详细说明了骆钦文口中的“盐帮事务”,正是捕获了两个私闯盐田的东夷浪人,由碧鳞军押解进京,听候发落。

    “检查完毕,货舱内全是水产,外加两个人犯。”黎敏之手下的御林守卫向他汇报结果。

    黎敏之把手信交还碧鳞队长:“既如此,就不耽误诸位办事了,京城重地,多费点心,莫出纰漏!”

    下船前,黎敏之将一块“已查验”的木牌挂在了货舱门旁。

    安顿好官船上的事务之后,骆钦文第一时间赶回相府,向李玄忠报告情况。

    “师爷这一去,半月有余,别来无恙啊!”李玄忠将茶杯推至骆钦文面前,主动寒暄起来。

    “托明公的福,一切顺利!这不看到那结案告示,想着京城这边应该也准备得差不多了,遂匆匆赶回,以助明公一臂之力。”

    “有师爷亲自督办,淮州那边老夫十分放心;倒是京城这边,少了师爷打点,还是有些纰漏……”李玄忠声音有些低沉。

    “是不是钦武……办事不利?”骆钦文对李玄忠细微的情绪变化,把握得非常到位。

    “倒也不能说不利……哎,总是不如师爷办得安心。”

    “那我代钦武向明公赔个不是,万望明公不要怪罪!”骆钦文从椅子上弹起来,跪下便拜。

    李玄忠赶忙去扶:“都说了不是什么大事,师爷这是干嘛呀!”

    “钦武他出了什么差池?还望明公据实以告,兴许我能补救一二!”骆钦文执意不起。

    李玄忠拗不过,只得把骆钦武搭线杊香知味的经过告诉了骆钦文。

    “钦武也没跟我提起过这回事!这个金锭子……得坏事啊!”骆钦文听闻那个金锭子的来历,下意识的反应与李玄忠一模一样。

    “无妨,李礼都已经替老夫解决了。”提到李礼,李玄忠的语气都轻松下来,“所以说不是什么大事,师爷快请起吧!”

    听闻李礼出了手,骆钦文的情绪亦放松了下来,缓缓起身道:“可是……明公您让李礼露了面,会不会暴露您在中书院的部署?”

    “事发突然,李礼出面,总比老夫亲自出面合适吧!”

    “明公说的也是……都怪钦武办事不够周全,我定当好好教训他一番!”

    “师爷既然回来了,那往后香料铺子那边,就劳师爷多费心了;毕竟这环环相扣的布局,老夫真不希望太多人掺杂其中,易出变数!”

    “属下明白!明公请放心!”

    虽然李玄忠嘴上一直称“没什么大事”,但骆钦文追随他多年,深知他的脾性,这点儿眼力见还是有的;更何况这次为了解决后患,还搬出了李礼,可见骆钦武办的事是多么的不靠谱!

    必须尽快与杊香知味接触,越快越好!打定主意的骆钦文,辞别了李玄忠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淮陵驿站。

    不知有访客即将到来的杜奕恒和孟思语,对门庭若市的生意并无半分喜悦,而是待在铺子里间犯愁——继首次探查被陈宥施计混淆视听之后,两人的意见一直没有得到统一;而后杜奕恒又发起了两次探查,结果一次在中书院附近被“不走寻常路”的高咏鑫撞了个正着;另一次行经路线不慎,引起了龙渊阁校卫的警觉,不得不临时放弃;数次探查均无功而返。

    不过多亏了高咏鑫这巧合般的撞破,陈宥才逮着了得以安心机会。

    陈宥虽然决定了不去追问高咏鑫的行踪,但不代表他不去试探。那日午后,高咏鑫依旧准时来跟陈宥参习,敏锐的陈宥很快就发现了高咏鑫学士服下摆沾染的绿色污物——虽然经过简单的清洗,没有明显的苔藓和泥土,但那轮被清水晕染的青绿色轮廓,却依稀可辨。

    若不是经历了高咏鑫行经屋顶的那次偶遇,陈宥可能不会往这方面联想,但如今,恰逢时机!陈宥没有过多的犹豫便问出了口:“近日无风无雨,你怎么把学士服弄得脏兮兮的?”

    陈宥这别有用意的试探,高咏鑫自然听出了端倪,随意扯谎,是逃不过陈宥再三追问的,唯有……

    “午休前,我碰到两个面生的人,伏在墙头不知想干什么,于是我便绕上去想问个明白,谁知那两人,看到我便一溜烟没影了!鬼鬼祟祟的,我追也没追上,还把衣服弄脏了。”高咏鑫平静的接下陈宥的话,没有躲闪。

    “两人?一男一女是吧?”陈宥果然抓住了高咏鑫话中特意抛出的“重点”。

    “正是!难道师兄认识这两人?莫不是来找师兄的?”高咏鑫惊诧的反问起陈宥来。

    “不认识,猜的。只是这陌生人来路不明,你贸然接触,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高咏鑫对陈宥的了解不如婠㜳,他并不知道陈宥的“猜”意味着什么。

    高咏鑫的说辞虽然存疑,但乍看之下却也合情合理,陈宥一时半会找不到破绽,反倒是获取了一个令他颇为在意的信息,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乎,此次试探戛然而止。

    高咏鑫的应对,不可谓不高明。

    言归正传,骆钦文的突然出现,令杜奕恒和孟思语由犯愁转为费解——先是此人的样貌,伙计分辨出与老妪发生冲突的人颇为相似,但言谈和衣着却与之前有着天壤之别;再是之前替他们解决后顾之忧的明明是个宽颌女子,本指望着从她那儿获得有关陈宥的线索,怎的无故换成了一个中年男子!?

    本就对画像没有达成共识的两人,这下彻底被骆钦文搞懵了。

    骆钦文从两人凝滞的表情中,看出了迷惑,遂收起表明身份的令牌,主动答疑解惑起来:“二位定是在怀疑相府的诚意吧?譬如,为何数次换人来与贵店接触!”

    杜奕恒闻言,仿佛是触到了点破迷雾的荧光,不自觉的微微点了点头,但没有接话。

    “不瞒二位,接触贵店,本就该我亲力为之。但不巧的是,府内事务繁杂,一时半会脱不开身,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请二位见谅!”骆钦文捻起屉柜中的一片香叶,凑近鼻尖闻了闻,“之前来的那个戴斗笠的,是我的胞弟,略通拳脚,但办事不够周全……也请二位见谅!”

    说到这里,杜奕恒和孟思语终于弄明白了伙计为何会觉得这两人长相相似,但言谈衣着却大相径庭的原因。

    “尔后二位将‘信物’送至府上,我又正巧在淮州办事,丞相担心胞弟怠慢贵店,情急之下,只能请出其侄代劳,碰巧解了贵店之忧。”

    骆钦文寥寥数句,就把到访各人的关系阐释得一清二楚。同时,恳切的表达了相府数次换人到访的歉意。

    看到杜奕恒和孟思语脸上的疑惑渐渐褪去,骆钦文才开始自我介绍:“相府师爷,骆钦文,以后就由我来与贵店接洽生意……或者说,与贵堂才俊精诚合作。”

    骆钦文的言辞,相较李礼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更易让杜奕恒接受,使得杜奕恒对他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咱们这方寸小店,不知何得相府青睐啊?”

    “二位这就不够敞亮了,巡林堂既将二位远派至此,自是为了搜集情报!而我这,恰好有贵堂需要的东西;相府与贵堂合作,乃是顺应时势之举!何不开诚布公,坦然合作呢?”骆钦文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师爷爽快!既如此,可否为咱们指认陈宥?”骆钦文既亮明了身份,又经住了试探,杜奕恒已无拐弯抹角的必要。

    “这么些天来,难道二位仍未确定目标么?”骆钦文反问道。

    这就有些尴尬了!若是顺着骆钦文的话接,就表示杜奕恒无视李礼的警告,私自采取过行动!更丢人的是,采取了行动之后,毫无收获!这让巡林堂的脸往哪儿搁?!

    “那位姑娘并未告知咱们陈宥具体是谁,亦不准咱们私下打探,仅凭一个名字,咱们从何而知啊?”孟思语倒是清醒,替还在组织语言的杜奕恒接下了骆钦文这招“投石问路”。

    骆钦文听后笑了,是那种会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那么,‘那位姑娘’告知了二位些什么?”

    “告知咱们陈宥是知情者,并且参与了那桩命案!还说要安排个机会,让咱们了却心愿!”孟思语回答前,先看了看杜奕恒,得到了他的点头允许。

    “那二位的心愿是……?”

    “自是为我族人报仇!”杜奕恒切齿道。

    “可二位连目标都没有确定,何谈报仇啊?”骆钦文脸上的笑容,从不寒而栗转为不屑一顾。

    骆钦文表情上的直观变化,是无声的激将法;语言上的渐进引导,则是为了强化误导指向!

    “既然师爷提出要精诚合作,难道不该告知咱们陈宥为何会卷入命案之中吗?如此故弄玄虚,欲言又止,是为何意?”杜奕恒表现出的激动,正中骆钦文下怀。

    “一个中书院的入院学士,无故出现在淮陵驿站,出现在命案现场,贵堂认为,这是何意?”骆钦文继续按照既定目的引导着。

    “难道这一切,都是冲着巡林堂来的?”杜奕恒的这个结论,骆钦文甚是满意!

    “师爷,咱们不明白,朝廷为何会突然针对巡林堂?”孟思语还保留着一分清醒,不可置信地想向骆钦文求证。

    可这,无疑是给骆钦文创造了一个移花接木,转嫁仇恨的机会:“王权更替在即,贵堂的立场,十分尴尬…”他摇着头,面带惋惜,“听闻不久前,有人以调查命案之名,造访了贵堂,二位可知此事?”

    这事儿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顿时勾起了杜奕恒的挫败感:“咱就说朝堂怎会如此好心,派人上门吊唁!果然是信口雌黄!”

    杜奕恒此话一出,孟思语一个劲的拽他的衣摆——骆钦文,相府的师爷就在面前,怎可对朝堂大放厥词!

    骆钦文看到了孟思语的动作,立马给了个台阶:“相爷本是极力反对中书院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派人去叨扰贵堂,无奈有人压下了相爷的谏言…”

    骆钦文的这番说辞就很巧妙,既没有明言反对谏言者是谁,又几乎是点名道姓的告知了杜奕恒。毕竟丞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压下其谏言者,还能有谁呢?!

    “何时能安排好‘机会’,咱们要会会这个陈宥!”杜奕恒拳头紧握,青筋暴起。

    “短则十数日,长则月余;二位稍安勿躁,静候佳音。”目的圆满达成,过程相当顺利,骆钦文满意地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