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眼前骤出不意的突变,再加上无色痛苦狰狞的死亡模样,使房间内顿时陡增凄寒阴冷之感。
陆离惊骇之下,思绪也停滞了片刻,随即刻不容缓地奔到了无色身旁,这时后者用最后一口气,说出四个字: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无色生前也不知看过多少生离死别,在佛经中,也不知读过多少看破凡尘的典故,像他这样的得道高僧,本应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没想到临死时,却贪恋着说我不想死!
陆离深觉奇怪,他目光黯淡地看着无色,为无色把脉的手很快颓然无力,知道对方已驾鹤西去,自己是决计救不活了。
秦枫也赶到了近旁:“无色高僧是不是中了剧毒?”
谁知陆离却是摇头:“不是。”
秦枫道:“那他怎么会突然暴亡?会发生这种情况的,在我印象中只有中毒的人才会有。”
陆离道:“不一定,最起码我就还知道一类人。”
“哪一类人?”
“练功走火入魔的人!”
陆离的眉头紧皱着,显然对自己得出的答案,也感到难以置信。
秦枫也是眉头深皱:“无色高僧会在练功上走火入魔?”
陆离长叹一声:“我也不相信!但世事无常,万般难料!想必是无色高僧刚刚全部心神放在我身上,一心想与我决一死战,一时疏忽了己身,才酿成此般匪夷所思的惨剧。”
陆离眼中充满浓郁的哀伤愧疚之色,尽管无色高僧是他的死敌,但那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陆离对任何一条生命,无论贫富贵贱都看得很珍贵,充满敬畏之心。
如果每一个人,都能对别人的生命充满敬畏,明白他们和自己同样地宝贵,那么世上应该就会少许多杀戮。
秦枫提醒道:“现在我们是在大城灵雪城,不比山村野外,而且天外楼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旦被人发现无色高僧死在我们这里,只怕官场和江湖都会向我们索命。”
陆离回过神:“明白,我们现在先将无色高僧遗体藏起,夜深人静时找个僻静之所将他埋葬。”
两个人合伙将无色的遗体抬起,期间陆离的眉梢隐隐颤抖了一下,右脚亦不易察觉地磨过几处地面,而这几处,都是刚刚无色摆姿势时,脚划过的地方。
吃过晚饭,加过夜宵,再等待些许时间,便已是三更半夜时。
推窗极目远眺,浩瀚无垠的苍穹未见明月高悬,唯有夜色如墨,凉风朔朔冷如冰刀。
陆离和秦枫从窗户蹿出,循着暗处背着无色遗体悄悄游走,他二人轻功甚高,再加上此刻全无保留,很快便是来到一处幽静偏僻之地。
土壤纷飞中,已挖出一个大坑,将无色遗体放入,他二人拜了几拜,便将坑填满。
回到房间,秦枫正准备上床就寝,却见陆离懒散地坐在凳子上,一手托腮,一手看似神游物外地敲着桌面。
秦枫连忙也转过身,学着陆离慵懒地一手托腮,一手随意地敲着桌面。
秦枫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陆离叹气道:“我在想世事无常,也许哪一天我们也像无色高僧一般,一不小心便命丧黄泉。”
“人孰能不死?”
“所以我在想,这世上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趁着我还活着,去体验一把。”
他二人东拉西扯,似乎是因无色的死在感悟人生,实际上他们真正的谈话,全都在敲桌面的手指上。
陆离以前无聊时,曾用手指敲打出无数花样,而单单小拇指第一节,配合其余四根手指,便有数十种不同敲落姿势。
五根手指相加相乘,总共有多少种,便连陆离都无法计算清楚。
而为了防止被别人监视监听,陆离清楚,他们之间需要一种,只有他们才懂的语言。
于是便将敲手指的每一动作,一一对照成文字,在血刀帮假死的前夜,已都暗暗教会了秦枫、萧宫和青儿五姐妹。
所以陆离和秦枫谈论的实际上是下面的话:
陆离道:“无色高僧不是因走火入魔死的!”
秦枫道:“不会吧!我后来查探过他的尸体,发现他全身筋脉尽断,这分明便是练功走火入魔的表现啊。”
“不,那是他自己震断的!”
“什么?无色高僧自己震断的?”
“没错,你仔细回忆一下,无色高僧变故突发时的样子,有没有觉得不对的地方。”
“你这么一提醒,我倒真有些搞不懂的地方,变故突发时,无色高僧满脸血渍面色痛苦狰狞,但他却没有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丁点都没有,神态很安详,仿佛他早就料到会如此。”
陆离道:“那是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所为,自然不会感到惊讶!”
秦枫道:“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为什么要自杀,我不清楚,但我却知道他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难道他不是来杀你的?”
“不是,他是来警戒我的!”
“警戒你?”
“在搬动无色高僧遗体的时候,我发现地上那些他用脚划出的,杂七杂八的线条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拼凑竟是两幅图形,鼓和钟!”
“暮鼓晨钟!佛教中用来使人醒觉警悟的暮鼓晨钟!可是他在警醒你什么呢?”
陆离道:“不知道,但想来与他临死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有关。”
秦枫道:“那句:我不想死!”
“对!哪怕无色高僧不是自杀,而是意外将死,以他的修为及领悟,都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可这句话代表什么呢?他不想死,却死了!难道有人想死,却死不了?”
“应该不会这么简单,无色高僧不惜震断自己筋脉,造成走火入魔的假象,显然是为了掩饰什么,我想那时一定有人在一旁监视,那他便不能说的太直白!”
“而你觉得我们现在,有可能还在别人的监视中,所以才这样对话。”
陆离道:“我们现在牵扯的东西实在太多,处处小心为好!”
秦枫道:“我明白!”
“你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你的眼珠子刚刚转了转。”
“唉,我都怀疑你有七巧玲珑心,可以同时注意到那么多东西,我只是留神看你的手指,同时还要别人察觉不到我在看你手指,单此一项,我便已经很累了。”
“废话真多,快说你想起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无色高僧说话的语气很奇怪,但究竟哪里奇怪,我又谈不上来。”
陆离道:“是那一句?”
秦枫道:“便是那句:五年前贫僧在寺中打坐,伊坤施主千里迢迢跑到江西,请贫僧为他除一仇敌,为此不惜在贫僧屋外跪了七日,险些丧命!况且伊家曾对我有恩,贫僧自然当报!”
“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已说过自己谈不上来。”
秘密谈话到此便是结束,他二人又在嘴皮子上,连篇累牍胡扯了些东西,便上床安睡。
清晨,黎明。
每个地方都会有黎明。
灵雪城有,距离灵雪城数千里的霜月城也有。
干净温暖的阳光洒落,照拂过九重楼,也照拂过来九重楼吃饭的食客。
九重楼并不是一座楼,它只有一层。
但来这里餐饮的食客,都是身份尊高威名素著的人物,旁人见了都不免矮三截,像高山仰止一般地低头作揖。
人们盖楼岂非就是为了这种感觉?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否认这是楼。
九重楼里坐着的每一位都是身份尊贵之辈,所以每一个座位都极其昂贵,普通人便是在座位上坐着不点任何菜肴,便能让他倾家荡产。
现在里面已座无虚席!
不,确切地说是不能再坐人了,空位子却还是有的。
在九重楼阳光最充足,位置最舒服,视野最辽阔,环境最安谧的地方,一张桌位四边,只坐了一个人,其余三面空无人影,桌子上陈列满了菜肴。
无论怎么看,这些座位都不是一个人坐的,但他坐在那里,便无人敢来入座。
他吃的满嘴油腻,简直像一个久未吃过饭的乞丐,有时甚至伸手去抓,邋遢象十足。
但没有人觉得难看!
因为他是伊坤!
就如同你看到皇帝喝三文钱一大壶的茶,皇后娘娘挽起袖子插秧,年幼的太子玩泥巴一样。
你此时绝不会觉得那壶茶是多么低贱,插秧是多么脏累,玩泥巴这个游戏是多么弱智,反而会觉得它们是那么地高雅。
总有一些人,他们能将简单的事变得不简单。
伊坤便是其中之一!
伊家究竟有多少金银,没有人知道。
但人们清楚一件事,七年前,南方耗费巨资修筑的天山水坝骤然出事,造成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大魏帝国掏空了国库,也未能将此事解决,便连当差的俸禄都被迫缩减,最后皇族请动伊家出手,从后者那里借贷不知多少银两,才得以摆平此事。
皇族借贷的银两显然不少,但伊家商业却无丝毫影响,一切如故。
就如同用瓢在大海中舀了一碗水,海平线岂会因此而降低?
六年前伊坤的父亲伊天一去世,伊坤成为伊家的掌舵人,他便成了大魏帝国最富有的人。
但他近两年来却有一个古怪的习惯,每月初五的时候,凡是他身在霜月城,便会到九重楼点一桌一模一样的菜,然后一点点地将他吃下去。
吃饭的时候他眼神迷离,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他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他又在回忆些什么?
没有人去问这些,平常也没有人去打扰他。
今天却有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走到了他身旁,青色衣衫将她衬托得清新脱俗,像一个刚刚从树上摘下的青苹果,鲜而诱人。
她轻轻附在伊坤的耳边,一字一顿道:“当年杀死你最爱的女人烟雨的,那个叫做陆离的家伙让我来找你,他想……想让你去帮他。”
话到最后,青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连她都觉得此事很荒唐。
陆离杀死了人家的至爱佳人,现在却让人家去帮他。
青儿心中腹诽了一句:“怎么可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