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的尝试失败了。

    就像是小时候，每到星期二的时候，林郁尝试敲击电视中出现的雪花点，看看一会儿还放不放惊险刺激的神龙斗士一样。

    最后总是徒劳无功，因为当天的节目播放完了。

    傻子没有说出自己家的地址。

    但林郁也是后知后觉才醒悟，这个傻子已经提供了足够多的信息了——郎野村朝阳街一共也没有几户人家，只要找到了这条街道，看看哪家门口挂着白布就一切了然了。

    不过林郁还没有离开，因为面前这个傻子还在说话。

    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刚刚离奇地跳过一段以后，竟然神奇地接续上了其他的故事片段。

    这次，傻子换上了一个老人的声音。

    “子英一直不肯接受狼爷，这不是一件坏事。毕竟都这个年代了，年轻人应该有自己的选择，姓窦的人家也没有一辈又一辈……必须死在村里的说法。”

    傻子的口吻变得非常沧桑，就像是人肉刻录机一样，用自己的嘴巴复刻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

    “子英是个好孩子，他很不错。”

    “就是死的很蹊跷，死在工地上了，我问过了，他那个公司还不打算赔钱，他们偷偷地给了戚婆子七万块钱打算了事，可不能这么算了。

    “子英可被他们给害苦了，他临死之前把自己的东西都寄回了家里。估计也都是戚婆子在管着，他们家就那一个有脑子的人了。”

    “那个逐鹿集团后来派人，去了子英在县城的出租屋，拿走了不少东西。后续和很多人再次闯了进去，还花钱摆平了前来查看的物业和听到响声后报警的小区居民。”

    “他们买了那间出租屋，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秘密……不过，我们当务之急是多要点钱，所以咱们得帮戚婆子把他儿子要回来，明天就用子康家的时风三轮车，让他别收玉米了，白天去县医院闹事，子英必须回来。”

    “对，那个逐鹿集团和咱们没关系，没关系，能多赚点钱最好了。”

    “子武，你在这儿看什么？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又想喝啤酒了？这没有青岛，也没有乌苏，你这么爱闯祸，那就勇闯天涯吧，好好闯，傻了也要闯出个气势来。”

    傻子的故事终于讲完了，再变成刚才那个傻乎乎的状态之前，这个人的脸上竟然留下了两缕清泪。

    这最后一句话，林郁居然从傻子模仿的老人口吻中，听出了一股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味道。

    根据刚才那个“浩南帮的成员徽章”这个奇葩道具，并且联想到上午和他在开发区的偶遇，林郁可以猜出，面前这个傻子的名字叫窦子武，死者名叫窦子英。

    再加上他此刻身上残破不堪的孝服，林郁这会儿几乎能直接推断出，这个傻子应该是死者窦子英的亲兄弟。

    林郁万万没想到，事情居然可以很顺畅地联系起来，自己领取本次任务的时候，还记得那封语气悲伤的遗书上面，死者写道自己的弟弟中了邪，需要一笔钱来治疗，那二十万就是给弟弟的治疗费用。

    “想要治病啊。”林郁喟叹。

    他看着面前这个再次站起来，并且重新发出“喔喔喔喔喔”声音的傻子窦子武，觉得这个喜欢cosplay泰山的小伙子，20万可能真的治不好。

    “小弟。”窦子武呵呵地对林郁憨笑。

    他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仿佛刚才那突发癔症的根本不是自己。

    林郁无语：“谁是你小弟。”

    该知道的事情已经知道了，林郁这次算是大有所获，他进入郎野村的时间并不长，但遇到的危险可怕事情却一点儿也不少。

    不过，自己总不是蒙着眼吃饭，不知道从哪儿动筷子了，起码这个任务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现在已经踏出第一步，总归是个好消息。

    但林郁还是觉得有点太过顺利了。

    有些不真实。

    至于傻子脖子上的那个金蝉，林郁还是决定放弃，他没有强取豪夺的习惯。

    “咱们帮派行动，一起，去报仇。”窦子武拿着白幡，说话之间，嘴里发酵酸臭的奇怪味道也弥漫了出来，把林郁熏得直翻白眼。

    还没等林郁同意，窦子武似乎就默认了林郁会跟过来，于是直接跑远了，他来到了街角的交叉口，对着林郁看不到的横向街道上大吼一声：“战！战！战！”

    “战！战！战！”

    “战！战！战！”

    窦子武站在村里的大街上，一直大吼，只是无人回应。

    林郁此刻看着窦子武，竟然觉得他有点孤独。

    同时，也觉得他很可怜，自己亲兄弟丧命一直不下葬，现在还有闲心在这里……玩耍。

    疯癫痴愚真的是一种悲哀的诅咒，巨大的悲剧。

    不过林郁马上就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先是旁边的一户人家，就是自己边上这个矮墙浅屋，在里面那个近似断壁残垣的房屋，裸露出几近腐朽断裂的屋架内，突然也传出来了一声激动无比的吼声——

    “战！战！战！”

    紧接着，林郁就看到旁边这堵各种透风的矮墙缝隙内，突然有了一根直立起来的竹竿。

    林郁：“竹竿儿？等等……”

    然后，有一道身影突然从旁边这个院子中窜了出来，带着一股风尘和一股怪味。

    “砰！”

    这个人落地以后，林郁才睁开眼睛，看清楚了他的面貌，这个人相比于那个会裸体的窦子武而言，简直是干净无比，但毛发杂乱无章，仍旧像是一个年轻版的丐帮洪七公。

    他身上穿的衣服简直就是万国造，也不知道谁给他找了一件盗版阿迪外套，背后那著名的三叶草标志之下，英文字母竟然是令人过目不忘的——“DA＄HABi”。

    林郁觉得这就是个地狱笑话，他笑不出来，不知道是谁这么恶趣味，缺德到了欺负到一个傻子的头上。

    “战！战！战！”

    这个顶多十七八岁的痴傻少年像个没事人一样站起来，然后无比狂热地跑向窦子武的位置。

    村落里四面八方传来了“战！战！战！”的回应，然后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一群傻子们，逐渐以窦子武为核心凑到了一起。

    他们的人数差不多有十几个，穿着不一，身上存着的的泥垢和虱子的程度也十分不一。

    但是有一点非常相似，那就是他们看起来都……很不聪明。

    而且，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竹竿或者木棒。

    这才是真正的傻子村。

    无论是谁看到这副场景，第一时间想的，恐怕都是要把他们关在精神病院中。

    林郁此刻无比担心，他们的喧哗打破了这个村子那诡异的寂静，他十分害怕住在坐南朝北屋子中的怪物们会随时醒过来。

    那个噩梦一样的战斗，林郁真的不想回味，他甚至都没了再次迎战的勇气。

    太可怕了。

    但林郁预想中最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这些人的吼叫根本没有唤醒那些沉眠的怪物。

    “不是声音吗？”林郁被面前这副场景给严重误导了，得出的结论和真相相差千里。

    街角那边。

    窦子武此刻居然很有一副江湖大佬的派头，精神气质甚至都可以拍那些粗制滥造的短视频平台短剧了，他大手一挥，像是指引着千军万马一样，朝着一个方向奔跑，同时轻轻把竹竿抬起，做出了撑杆跳的准备。

    窦子武：“太子！”

    一个年级最小，只有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大声喊了一句：“到！”

    然后，他也尽力抬起了竹竿，尽管动作有些不太标准。

    “韩斌！”

    那个穿着假阿迪外套的少年无比认真回答：“到！”

    “靓妈！”

    一名四十多岁的痴愚妇女：“到！”

    “大B哥！”

    一名胡子老长，看起来多年没有修剪过的四十多岁男人：“到！”

    “肥佬黎！”

    “恐龙！”

    “靓坤！”

    “细眼！”

    “巴基！”

    “大宇！”

    “大天二！”

    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在签到，就连林郁也被面前这群由傻子制造的刻奇事件给感染了，居然还真的有那么一股热血的味道。

    不过，林郁心中此刻还是不断腹诽，觉得这群人加起来凑一块，恐怕都无法复述黑帮片《古惑仔》任何一部的剧情。

    毕竟，有谁能想到靓坤能和浩南他们掺和到一块呢？

    他俩是电影中的死敌。

    这个闹剧林郁真的看不下去了，可他没想到，窦子武这个点名居然还会出岔子，他马上喊了电影中另一个人气角色的名字：“山鸡！”

    可没想到的是，居然没人回应他，只有令人尴尬的沉默。

    林郁多看了一眼，他也想知道，这个郎野村的“山鸡”去哪儿了。

    似乎有人终于想明白要给窦子武化解尴尬，马上大声说道：“鸡哥去打工了，去县城打工了！有老板要他了！”

    没等林郁细琢磨，窦子武接着喊道：“浩南！”

    林郁心想：“你这个浩南帮帮主，自己居然不是头把交椅陈浩南？”

    很快又有人接话：“浩南被他爹关起来了，铁锁上门，关在村东的铁笼子里了！”

    窦子武最后喊道：“十三妹！”

    这次这群人的沉默时间更长了，最后居然是窦子武用哭腔喊道：“嫁人了，邻村瘸子张花了五千块把她买走了！嫁人了！嫁人了！”

    紧接着，以窦子武为首的这一帮……浩南帮众，开始了集体的撑杆跳，目标居然是一处坐南朝北的院子。

    这场堪称魔幻的村庄疯癫帮派的行动，故事最终的走向居然滑向了某种悲壮的结局，除了窦子武的动作极其标准之外，其他十几个人也都撑着杆子颤颤巍巍地翻过了墙头，成功降落在了院子里面。

    “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林郁把那个拉环放在裤兜里，他真没有陪这些傻子一起玩的打算，而且林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愚蠢的骑士堂吉诃德当年对着风车冲锋，把大风车当做了可怕的巨人歌利亚。

    但这次郎野村的悲壮冲锋，他们进攻的地方，可是有着比歌利亚也不遑多让的恐怖怪物啊！

    那是真的怪物，一拳能轰碎脑瓜的那种。

    “轰隆！”

    林郁此刻已经坐回了自己的汽车中，但还是听见了那个院子里门窗被轰碎的声音，此刻的林郁心惊胆战，知道那间院子中居住的怪物此刻也苏醒了。

    他不是上帝，更不会什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仙法，他只能逃，顶多分心给他们哀悼，希望窦子武这些人能够利用阳光照耀下，借助那些怪物困倦的珍贵时机赶紧逃吧，想活命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我救不了你们，也拦不住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林郁嘴上这么说着，但也毫不吝惜脚下踩油门的力度，这个怪村实在是太奇怪了，如果自己从小生活在这里，恐怕自己也会疯掉。

    “还有，我可没有同意加入什么浩南帮！”

    林郁不想背负一个背叛的名声，即便是背叛一个傻子。

    “轰隆！”

    “轰隆！”

    “砰！”

    “咣当！”

    林郁在急速开车，可是他听着后方越来越远的打斗声，感觉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那个院子里的声音怎么听起来还……有来有回的呢？

    ……

    ……

    林郁很快找到了朝阳街。

    其实找到这个街道并不难，纵观全国，不知道有多少的朝阳路、朝阳街、朝阳大道，这些道路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位于这个地方的东边。

    毕竟太阳还是东升西落的，只有在东边才配称得上是朝阳街，街道命名上的思想贫瘠，却意外方便了林郁的行动。

    也正因为这条道路在郎野村的最东边，所以林郁一直没有找到。

    他先假定了办丧事的人家在村子里的某处，而不是在边缘，说起来，论坛上发的那张黑夜中的照片也让林郁产生了误解，影影绰绰的月光之下，真的分辨不出东西南北。

    不过幸好，林郁终于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这个好久都不下葬的人家了。

    白布悬挂在门口，飘飘悠悠像是厉鬼招魂。

    半开的院门，像是遮掩着什么，更像是在邀请林郁前往。

    “咕咚。”

    林郁咽了口唾沫。

    林郁总觉得自己先前开车的时候，来这里转过。

    当时那条巷子里绝对没有这户人家。

    现在看来，应该是错觉。

    林郁当时已经看过了论坛帖子上的发布时间，并且也想起了刚才傻子窦子武的话语——距离被发现死亡再到今天，距离这个人死亡似乎不止一周了。

    这很不寻常。

    本身就透着一股匪夷所思的味道。

    按照常理来说，村里人办丧事最多也就停丧三天，停丧三天，意味着这三天中全都得管饭。

    虽然称不上是大摆筵席，但一应开销也是不少，除了早上吃便宜的水煮面条之外，中午和晚上必须得有炖的软烂的肉菜和馒头。

    肉绝对不能少。

    只有家境殷实，并且甘愿为亡者悼念的人才会停丧三天之久，然后马上埋葬，或者把尸体送往火葬场烧了以后，再埋入坟冢。

    这样绝对是当地了不起的大孝子了，不管老人生前过得好不好、身上的慢性疾病儿女有没有帮忙找医生、一个月吃不吃得上一顿肉都不重要了，一切的面子在这个最后的“风光大葬”中体现地淋漓尽致。

    尤其是孝子贤孙那一声声绝望凄厉的哭号，更是会让人们高看一眼，此后在村子里也很有面子。

    活着不孝顺，死了乱叫唤，一个赛着一个比嗓门大，谁嗓门大谁就孝顺吗？

    林郁把思绪放回到这次任务中，一周多都不下葬的真的闻所未闻，别的不说，除非是数九隆冬的天气，其他时节放不了两天尸体就臭了……

    “不会腐烂吗？”

    林郁又想起了刚才傻子窦子武的话语，在那个堪称诡异的新闻播报中，他清楚地记得，这个死者被发现的地点十分离奇，他的身体不会腐烂更是离奇。

    法医甚至判断死者窦子英生前身体就中了毒，这样才保持身体不腐的。

    他无法判断哪些话语的真实性，林郁不禁想到，如果那是真的，为什么自己在网上找不到任何的相关信息？

    那个明显不像正规刊物的《神秘之地》为何自己从未听说过？

    前面便是那户人家了，此刻门口有个火盆，火盆中还有尚未燃烧殆尽的纸钱，散发着缕缕青烟，也能听到这户人家的院子中有稀稀拉拉的谈话声传来，甚至偶尔还有欢声笑语。

    接下来，林郁决定要自己发挥了。

    这次的任务中，系统规定林郁必须要通过售卖货物挣到的钱来兑换物品，可是，系统从头到尾没有说林郁自己不能携带金钱。

    钱能通神，林郁认为，如果把钱用好了，丝毫不亚于系统认定的史诗级别道具。

    恰好，林郁不差钱。

    林郁也没什么好招数，但大道至简，解决问题的方法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复杂，他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装束，确定身上没有红色元素犯了白事的忌讳，终于走进了这户人家里面。

    他要随个份子。

    刚一进去，林郁看了看四周。

    那是一张张根本记不住的脸庞。

    是活人。

    是正常人。

    不过，林郁自己也集中了其他人审视的目光。

    一双双或是浑浊或是麻木的眼睛，盯着林郁。

    他虽然穿着不算贵的运动装，但洁白的肤色和挺胸抬头的气势，不知怎么就传递出了“和这里不是一路人”的气质风貌。

    林郁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负责收份子的老人用老花镜看着他，似乎要确认一下，这是哪家的小子，为何如此面生，而且也没有要掏钱的准备，莫非是小辈分的人，要进灵堂磕个响头烧张纸钱？

    院子里坐着的老头老太太们很多也有同样想法。

    那个收钱的老人祈祷……希望林郁千万别是来烧纸的。

    还有几个人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等着林郁给这家人带来一个天大的笑话。

    林郁确实是在找灵堂。

    不过他不是来磕头的。

    易安县有个习俗，在丘堡镇更是严格恪守这些习俗，那就是如果家里有未婚男女死亡，一般也就是三十多岁以下的人因为意外身亡或者病逝，不能摆在主房，一般的农村人家也有厕所、柴房、厨房这些其他脚屋。

    虽不至于摆在厕所，但这一类年轻人死亡以后，一定会摆在旁边的屋子。

    林郁仔细一看，果然如此，自己没有找错地方，在靠着西墙的厨房中，此刻正布置着一处小小的灵堂，里面的棺材若隐若现。

    林郁不知道写遗书的死者窦子英有没有结婚，但他下意识地觉得，他还很年轻，应该没有。

    有个傻子一样的弟弟，真的很难讨到老婆。

    要是真有个一儿半女的，就算人间是炼狱，那也不至于去自尽找个痛快，孩子在那儿吊着老子呢。

    “我随下钱，我叫什么？你看着办……这样，你就写林正英吧。”

    门口记账的老人认认真真地挥毫书写，一手毛笔字写得相当不错，写完林郁名字以后，在场的人们居然没有一个懂林郁起的化名的梗，他们都在等着老人的下一句话。

    “随多少钱？”老人说道。

    林郁从兜里甩出一沓红色钞票，这码的整齐的一沓百元大钞林郁早就数好了，他递了过去，微微一笑地展现了富二代房东的魅力：“五千。”

    “林正英！”

    点过钱以后，老人居然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然后再次蓄力，大喊一句：“五千！”

    声音回荡，震撼众生。

    很像是没钱的夫妻俩结婚，女儿没嫁妆，男生没彩礼，但为了面子，在双方家里办喜事的时候，都会写上大大的红纸，上书“陪嫁二十万”“彩礼二十万”，贴在最显眼的地方。

    面子，还是面子。

    但林郁这次掏出来的钱可是真金白银，是真的。

    所以他很有面子。

    有点爽，林郁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兵王回归的爽文男主感觉，自己这个傻大款，今天还真的就当定了。

    既然来了，那不上柱香也不太合适，主家一定有人在灵堂接待来往宾朋亲戚，既然随了这么多钱，就一定要刷刷存在感。

    林郁接着说道：“我上柱香，烧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