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

    萑苇心里唯一的念头。

    跑，闷着脑袋跑，不要方向的跑，不要命的跑。他跑了很久，好像一直在跑，又好像从没跑过。

    路口，他对着北方，无言。

    跑，他得跑，否者什么都没了。他为此受的累，受的伤，受的痛，就统统化作泡影了。

    跑，萑苇能跑，可七月爹不能跑，桑柔丈夫不能跑。

    跑，即便他跑了，这绝壁山里，到底能跑到哪去？

    踌躇了一会儿，他又走到了老路上。

    轰隆。

    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一滴水从绝壁山的天空高高坠落。

    在巨大的风压中，它艰难的睁开眼睛，和每一位出生的婴儿一样，它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世界。

    先有了色彩，一大团绿色在它眼前铺开，慢慢的，绿色有了层次，西边是淡淡的绿，北面是深深的绿，东边是灰灰的绿，而南边是最好看的，发亮的绿。没有多想，就跟着风去往南方。

    再有了轮廓，是一条条弯弯的线，它们随心所欲，没有固定的形状，却又排列整齐，像彩虹那样分层仔细。线与线之间，或嵌着反光的亮片，或将绿色打磨整齐，点缀其中。

    紧接着声音，气味也跟着来了。听得清是呼呼的风声哗哗的水声，听不清的还有吭吭吭泥土碰击石头的声音。闻得见是一阵阵泥土的味道，植物的味道，还有一点点的花香，和一丝丝的甜味。就这样这个多彩的世界慢慢的，在它的眼里，耳朵里，鼻子里出现了。带着满心的惊喜，它生出双脚，踩着风，疾驰而下。

    最后扑通一声，不知道落入了谁的小心脏。它在浪花中抬起头来，随着漩涡一起摇摆，随着山势一起颠簸，层层而下。

    走了不知多久，猛一抬头，他就看见了熟悉的梯田。他去领事的那里要了根锄头，扛着它就上了山。

    “小苇，你怎么来了，你家那事怎么样……”

    “咳咳！”

    旁边的老汉推了一下前来招呼的年轻人。

    “奥，不好意思。我这人就是心粗，没评上？等……”

    “喂。别闲聊了，他今天放假，你也放假？”

    一个穿戴整齐又不耐烦的声音。

    他低着头，不想说话。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天色刷的一下就变了。哗的一下，整个绝壁山都湿了。

    “队长！”

    “队长！”

    “行行行！收工收工。你你你，把收尾的事做了”

    “队长，你看那边田里还有一人。”

    “有人，好事啊。你们要学习这种吃苦的精神。这鬼天气，变得越来越快了。”

    队长把身体往回收了收，整个人缩进了小棚子里。

    “别去！”老汉一把拉住了年轻人。

    “可，小苇他怎么回事啊？”

    雨越来越大了，他高高的举起锄头，一下插入大地。大地没吭声，泥倒是溅了他一身。他又举起来，第二下，第三下，一下又一下。他锄的很快，脑子却灌满了泥，转的很慢。他想，他可以挖个坑，但要埋什么他还没想到。

    雨越来越大，田上的人陆续走光了。关心的他的，不关心他的都走了。只有队长还留着，他担心他锄坏了雇主的田。

    雨水，泥巴，全向浆糊一样粘到了他身上，甩不掉，丢不了。雨水流过他的眼睛，变得滚烫又浑浊。他快要想到埋什么了，他的身体却先停了下来。

    他满怀希望看了眼地上，可那里没有坑没有洞，只有一条修理整齐，干干净净的水渠。

    “你怎么才回来，你这身子怎么这么脏？”

    七月娘干净用毛巾擦拭她的丈夫。

    “算了，你先去换身干净衣服，我锅里还煮着面。不要吵醒七月，她睡午觉呢！”

    他走进里屋，看见熟睡的女儿，他走过去，想抱一下又不敢抱，离得近了，他都害怕。

    七月小脑袋晃了一下，露出一个可爱的笑脸。

    他把头抵在木橱上。吭哧一声，木橱剧烈的抖动起来。

    七月今天非常开心，今天是她的生辰。按理说西村的人都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他们记不住日子。可七月这个幸运的小宠儿，出生这么一个特殊的，喜庆的日子，不知道今天娘亲有没有为她做面呢！

    “娘亲！肚子饿了。”

    七月揉了揉朦胧的眼睛，伸了个懒腰。

    “娘亲？”

    “在呢，在呢。”

    七月娘赶紧站起来，乱掉的头发理了又理，脸上的泪痕擦了又擦。

    “娘亲，你哭了！”

    “没有啊？”

    轰，一道惊雷炸响，七月娘脸色苍白浮肿，还有红红的印子。

    “骗人，你哭了！”

    “奥，这不是你的生辰吗？娘亲高兴的。”

    “真的？”

    “真的。”

    “那我的面呢？”

    “在春日婶婶屋呢，你爹也在！”

    “为什么去春日婶婶屋啊？”

    “你先去，有惊喜！”

    一听到惊喜，七月就刷的一下跑出去了。可跑到一半，她又折回来了。

    她举手示意娘亲蹲下，七月娘诧异的照做了。

    七月用她的小手轻轻的揉了揉娘亲红红的眼睛。

    “下次可不准在哭了！”

    “嗯。”

    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七月！”

    “爹！”

    “过来。”

    “不要。”

    七月害怕的往后缩。

    “来。”

    “奥。”

    不等他女儿慢慢的挪过来，就一把揽到怀里，紧紧的抱住了她。

    七月突然有种很奇怪很不好的感觉，她也轻轻抱住了她很少见面的父亲。

    “七月！”

    “嗯。”

    “要好好的。”

    “嗯。”

    ……

    “来来来，面来了！”

    “吃面，吃面。”

    “嗯。”

    “怎么了，你怎么不开心啊。”

    “不知道，有点难过。”

    “对了，七月。我听说，东村的小孩过生日的时候，都会许愿。你闭上眼睛，心里想一个想要实现的事情！”

    七月想了想，一下子又想到了好多。想到了祁祁婆婆，菽麦老头，春日婶婶，还有之一。她想见到每一个人，可她不敢许愿，她怕愿望实现不了。所有的事情都乱糟糟的，她想不明白。

    于是她想要见之一，也许他能明白。

    “想不到就不许了，快看这个！”

    七月娘拿起一个用彩布包的包裹。

    “快拆开来看看。”

    一见到礼物，所有的不开心都飘走了，七月兴奋的打开她的礼物。

    “别用牙咬。我来开吧！”

    “噗嗤。”七月爹也被逗乐了。

    “哈哈哈。”七月也跟着傻笑。

    不幸的事情无法避免，幸福的事情无法剥夺。

    “哇！”

    当七月展开这件衣服的时候，一家人都吃了个惊。

    红色的绸布一泻而下，点点小花镶在裙边。没有复杂的设计，没有多余的花纹但搭配的十分和谐，彩色的丝线静静的藏着，不经意间流露出仙子般的优雅。

    “这衣服是你春日婶婶留给你的，说是上次你帮她忙的奖励，也是你的生日礼物。”

    “春日婶婶……”

    想到这儿，泪花又泛出来了。

    “女儿啊。人啊，总要习惯分别，要学会一个人照顾……”

    七月娘一把揽过她的小月亮，她的黑夜里唯一看到的光。

    好像看着她，就能驱走黑暗，就能不看那些苦难，就能不经意的假装幸福的活下去。

    七月娘搂着七月，一口气吸的很长，她昂着头，泪水一串串的往下流。

    “学会……一个人照顾自己……”

    “娘，我不要分开！！”

    七月好像发觉了什么，把头深深埋进母亲的怀里，眼泪肆无忌惮的跑了出来。

    “不要……不要！”

    娘俩抱在一起，无声的流泪，山里的夜像一条流淌的河。

    七月爹走过，手搭在了七月身上。

    “不要走好吗？”

    七月死死的抱住娘亲，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

    “听好了，七月……”

    “不走！！”

    七月拼命的晃荡着脑袋。

    七月娘努力的平复情绪，声音却还是止不住的颤抖。

    “听好了！！”

    “不走……”

    七月小声的喃喃。

    “不走不走，只是爹娘要出门办点事情，过两天就回来了。”

    “真的？”

    “真的。”

    “你去祁祁婆婆那住两天吧，见到婆婆要有礼貌。婆婆老了，要照顾她。山上没什么菜，不要挑嘴，要好好吃饭……”

    “娘亲，我累了。”

    在娘亲怀里蹭了蹭，七月的声音渐渐地小了，像是缓缓合上的门。

    看着睡去的七月，七月娘终于忍不住了，她捂住嘴，身体不住的颤抖起来。七月爹接过七月，抱在怀里。搂着他的妻子，迎接着这无常的命运。

    “跑，快跑！”

    “砰！”

    门死死地撞在门框上。

    七月躺在无边际的山坡上，从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