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碑
嗡~
黑色的甲虫停在附近的潮湿的长了青苔的横木上。它打开背壳露出透明的折翼,折翼伸展开来,竟然像一个小飞机的螺旋桨那样转动了起来。旋翼越转越快,吹的青苔的毛向两边倒开来。
越转越快,然后升起来了,飞起来了。摇摇晃晃,身体还微微的打着旋儿,轻巧的飞起来了。
“之一,前面就是祁祁婆婆家了!”
七月提起手臂,一步接着一步,慢慢的大跨步的在及腰深的草地里踏。
“之一!!”
七月回头望过去,之一早就落下好远。他蹲在刚才那片灌木丛里,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你在看什么呢!”
七月扶着腰,喘着气。
“嘘!”
之一蹲着身子,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眼前的烂木头。
“看什么呢?”七月小声的说。
“完了,都被你吓跑了!刚才有一个特别奇怪的虫子,我从来没见过那样飞的虫子。”
说完之一把两只手捧到一起转了转。
绿绿的草根处,阳光跃动在草尖,一滴饱满的水珠儿头顶闪着光,晃晃悠悠的,啪嗒,摔落下去。肥大的水粒儿在空中前后扭转,时而圆,时而扁,然后吧嗒一下掉到一只呆青蛙脑袋上,散成一朵儿花。青蛙憨憨的,眼睛向两边歪斜着,愣着不动。突然,青蛙一下子站了起来,头朝天,挺着肚子,拖着手,迈着两条大长腿就跑起来了,一个瞬间就没影了。草和草挨的密密的,像一片绿色的森林,风姑娘把她的手放到森林间,轻轻的吹拂着小森林里的小小居民。有在借助草茎的弹力在草间跳来跳去的侠客虫,有在土下钻洞,时不时跳出土面的土行虫,还有花花绿绿的跳舞虫,长了两只脚的苦瓜蛇。
而这一片的草底,爬了许多黑色的小虫子,长了厚厚的背壳,窝在泥土上一动不动,偷偷享受着这草地的清风和跌落下来细细的阳光。突然草间簌簌乱动,一中巨大的脚钻了出来,脚上还连接着巨大的腿,一眼看不到尽头,紧接着另一只巨脚从天而降,巨大的黑影从头上盖过来。虫子下滑了,它们从背壳底下钻出来,再把背壳翻过来,推着背壳逃命去了。
“还有还有……”
之一罗里吧嗦的说个不停,一边说一边还要做手势,口水沫子往外喷,手脚动个不停。说到兴起处,还要跑出去,转一圈。
七月慢慢的走,静静的听着之一在讲,偶尔笑一笑,偶尔也应答几句。
“怎么了七月?怎么不走了?”
熊熊的明亮黄色火焰,带着迷人的红色火边,滚滚的黑烟冒出来。房梁吱呀一声重重的栽了下去,火焰蹙地小了,然后奔腾而上,吞没了整个草房子。
火光映在她的眼里,幽幽的跳动着。
“怎么了?七月?”
之一看向七月,七月怔怔的看向前方,眼睛里闪着亮光。
“婆婆!”
七月冲了过去。
之一向那边看,那里有什么小草房子,只依稀看的见一个荒废的小院子。
房子不见了,不好的感觉在七月的心里蔓延开。
她没有了婶婶,没有了爹娘,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山,难道连婆婆也不要她了吗?
特别快的跑,要特别快的跑。
眼泪顺着眼角向后飞出去。
七月停在这里的时候,脚已经肿了一大块。
七月失掉魂魄般的往前走,闭上眼睛。
那里是婆婆的大桌子,那里是婆婆的灶台,那里是婆婆的壁橱,那里摆着一张这么宽的桌子,那里放着一个老瓶子,那里是放碗筷的,那里堆了些木头,还有这里,这里是婆婆的床,床的左边摆着一个衣橱,右边摆着一个矮桌子,桌子上面摆着婆最宝贵的神仙雕像。
吱——
七月踩到一块木头,被绊了个踉踉跄跄。
睁开眼睛,眼前格外的空旷,格外的亮。
七月看着黑成焦炭的床和柜子,它们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好像上面只是涂了一层灰,轻轻擦拭掉,还能回到以前。
七月伸出手,可手还没碰到,就一下子垮掉了,变成了一堆,伤痕累累,腐坏的木头。
七月捂住脸,眼泪和鼻涕从指间流到手背。
也冲刷着她身上的灰尘。
“呼。”
七月抿着嘴,将手往衣服上蹭两下。
之一这时候才到。
“怎么了,找到你婆婆了?”
“没有,婆婆不在。”
“你眼睛怎么又红了,爱哭鬼!哈哈!”
“你才是爱哭鬼,我才没哭!你才哭了。”
七月低着头,声音渐渐地小了,眼神有些落寞。
“怎么了,你没事吧!”
之一小心的走过来。
七月猛地抬起头,扑过来,咬住了之一的胳膊。
七月死死的咬住,紧紧的闭上眼睛,嘴巴很用力的咬,眼睛很用力的闭,直到眼角挣出了眼泪。
“啊!你又咬我!!!”
“那我也要咬你。”
之一啪嗒一口,也咬住了七月的胳膊。
太阳直直的照下来,燃烧过的灰土腾到空中,闪闪发光。
七月抬起胳膊,对着太阳。
那里留了一个很深很深,很红很红的牙印。
“行了,你还要哭多久啊?”
“你别碰我!烂蹄子!”
“你骂我什么!”
“哼!”
“我不是也被你咬了吗!我都没哭。”
“你的牙尖些!海王八!”
“你又骂我!”
“我没有!我骂咬我的人。”
“你!”
七月一时有点语塞,于是她就亮了亮她的小虎牙,以示威胁。
之一不敢说话了,就低头跟着七月后头,小声的嘀咕。
“哼,我怎么这么倒霉哎,摊上了这么个老虎钳!”
七月绕着院子走,葡萄架子,盛水的水缸,晒着玉米的木框,装木头的小柴房,院子角落的枣子树,院子后面的小菜园,菜园后面的茅房,都安然无恙。
七月拿起木瓢,舀了点水,又把水倒回去,放回缸中。
在这一刻,院子好像还是以前的院子。
好像婆婆还在她身后,倚着门框打着盹,晒太阳呢。
“七月,你快来看看这个。”
咵嗒,树枝撞到地上。
七月猛一回头,一眼废墟,心惊了一下。
“快来看这个!七月!”
“怎么了?”
七月跑到之一跟前,之一用手指着一块奇怪的木头。
方正的,竖着,插到土里的一块木头。
说是一块木头,也可以是说一块碑。
“你的婆婆,不会已经……”
之一小心的对着那个小小隆起的土堆说。
“不会的,那么小才装不下婆婆呢!婆婆一定还活着!”
少有的,七月也露出了像春日婶婶那样,像之一那样坚定的目光。
“说的也是,那埋的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难道是迟迟……哎呦!”
七月低头看向地上,一个烂掉的青果子滚到土包子上面。
“看那树上好像有个黑影,蹿走了……哎呦!”
之一也结实的挨了一下砸,又一个果子滚落下来,和另一个果子停靠在一起。
“这该死的树!”之一朝着树踹了一脚。
“该死的树!”七月也朝着树踹了一脚。
“臭树!”
“烂树!”
“啊啊啊,快跑,七月!”
“啊啊啊!”
落下的果子,像是盛夏的暴雨,先是一两颗,然后哗的一下,就浑身湿透了。
它来得时候,连伞都来不及举起。
七月和之一,护着脑袋在树底下蹿来蹿去。
看着之一满头树叶的倒霉样子,七月哈哈大笑。
“哈哈,砸的我好疼啊!”
“哼,傻妞。”
在遥远的山谷里,一缕新的风从这里生出来,带着一股极大的气势,一路掀开花与草,沿着起伏的山坡,像一只导弹,疾驰而来。
七月背着手,一跳一跳的走,院子已远远地丢在远处的小山坡上了。
“对了,之一。怎么我现在都看不到妖怪了,连吃吃也看不到了?”
“被我一起撵走了?最近这里啊,吸引了太多其他地方的妖怪了!”
“那它们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之一突然转过头来,很认真很坚定的看着七月。
空气好像停顿了一下。
“对了,我还是很好奇,那个土堆里到底埋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
七月回过头,风起了,吹起了她的头发。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见了那块木头,那块碑。
它站立着。
僵硬、孤独、笔直又倔强的站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