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另一边

肆 静默的风物 1

    辛家大娘有一口几十年的老瓮,尺二见宽的瓮口,八十公分高低,上宽下窄,黑褐色的瓮身,姜黄的口与底,质地粗砺,是农村常见的物件,也是陪伴辛家大娘大半辈子的物件。

    大娘十九岁嫁到陵西口村辛家,那是七十年代还有生产队的时候,也没什么嫁妆,一对桐木方箱,两口窄瓮,一个木制洗脸架,两个搪瓷盆,新做了两件粗布褂子,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刚结婚和公婆住在一个院子里,在老房子的西间,老房子是土坯做的,土坯是人工夯制,在关中叫“糊砌”。辛家大爷在家排行老大,那时的农村排行老大的成家后要尽快搬出来,给下面的弟弟腾出结婚的房子的,至于搬到哪,怎么搬,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想办法。

    婚后第二年,公婆的脸色便有了不同,大娘的家务活也慢慢多了起来,大爷也看到眼里。找个机会,提了两瓶细脖西凤找村上干部喝了一通,没几天村上划下来二分庄子,大爷有了盖房的地皮了。那时的农民想盖三间土坯墙瓦房怎么着也得三百块,三百块对于一个靠天吃饭的农民来说,无异于是一个天文数字。大爷向在县里供销社上班的二大(关中俚语,指“叔叔”,即父亲的兄弟)借了二百。在家里软磨硬泡了几天,母亲才把准备给老二结婚的八十块钱拿出来,但要求老二结婚的钱必须要还,这样总算凑了七七八八了。

    为了省钱,辛大爷打了一个夏天的“糊砌”。先拉了三大车去年的“麦草”,也就是小麦的秸秆,本是冬季烧火做饭的燃料,家家都留着,经过一年压实,麦草黄亮清脆,细闻有一股植物干化后又捂了一段时间后的酶干味。又在场里找了一片平整的空地,拉了几十架子车新土,这架子车就是一个木制人力运输工具,前有两杆,方便两手抓握,后呈四方车斗状,金属车轮,胶皮车带,手工打气,前有一绳,类似缰绳,方便肩背同时发力,车可拉可推,是农村常用的家什,几乎家家都有。又从家里拉了一口瓮,打上水,糊砌就开始打起来了。先把新土捣成细土,放在一边晾晒,再把麦草用铡刀铰成指长的碎节,大爷起铡,大娘往铡下续一捆一捆的麦草,手起刀落,麦草在无声中变碎,夫妻在沉默间有了凭靠。再从家里拉了几车厨灰,和了些草灰,借了模具和石杵,准备工作算是就绪了。平地里取一些细土围成圆凹形,浇了两桶水,撒上一笼细麦草,脱了鞋使劲踩上几起,有时大娘也去踩,但大爷觉得她踩得不好,好的泥要踩出筋,踩出韧头,踩到比泥干,又不沾脚才合适。然后平铺进木制的模具,双手紧握石杵,石杵呈丁字型,横杆方便两手抓握,杵头是形似窝头的石头凿制,外表圆形光滑,人靠向下的力,把泥土砸进模具,砸一层撒一层泥土,来回几十次,便成了长三十公分,宽二十公分,厚五公分的糊砌。拆下模具,在烈日下暴晒上几天,这些糊砌虽不能说坚不可摧,但足以抵挡几年风雨了。

    一个夏季下来,辛大爷的肩背早已晒脱了皮,露出黑红的皮肤,晚上辛大娘揪了一把薄荷叶,水洗后捣成了几滴汁水放到大爷的洗脸水里,那白天的灼热感随着月下的薄荷水才能稍稍缓解几分。辛大爷言语不多,心中却自有三分天地,他对大娘说,累上半年,咱们有了自己的窝,你的日子也好过点。那时的夫妻,从不说苦了对方的体己话,一是因为大家的日子都是这样过的,谁比谁也强不出哪里去,二是农村的夫妻交流在日常的琐细中,漂亮又温情的话从来没有从他们那一代人的口中说出过。

    一个夏天过去了,万余块糊砌整整齐齐摆在场畔上,大爷不知褪了几层皮,但心里总是舒坦的。随后又买了八千的蓝瓦,中秋节刚收完玉米,施工队就来了,新庄基地在村边,四下无一物,大爷点了一串炮,喊了一声“架势”,这算是开工大吉了。用新收的玉米杆围出了一个简单的院落,那时建新房全靠人工,二十几号人,先挖出一米见深的坑,一遍遍夯实,再垒出地基,回填新土,墙体砌的是很快的,用麦秆新泥粘合起来,末了在里外墙皮再上一层泥,外墙皮粗砺,内墙皮细抹,才有了里外之分。屋大梁是一棵高大杨木直接制成的,长十几米,去了树皮,再用石灰粉抹一遍,一是去湿防滑,二来防腐之用。当中间请村里书法最好的蓝兴社写了“上梁大吉”四个大字,又辍一行小字“建于一九八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