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志狂澜

第八十五回 六尺相佩君子剑 一言君雕无悔扳

    上回说到大雪崩山,将吴芒庄虚掩埋洞中,好在此洞并非陷雪之穴,乃空山之窟,二人不知洞口雪厚几许,家仆可能寻得,只好先往洞窟深处摸寻。

    将剑还于庄虚,吴芒行于前,自此洞口往内,至一阔窟,窟中可闻水滴之声,岔道繁多,二人不敢轻入,恐迷洞中,亦恐家仆不能寻得二人。

    窟中并无闷气之感,唯寒而已,吴芒见庄虚不抵窟中深寒,起身探窟,自以其剑鞘画标于地,直寻将近一辰之久,吴芒大喜而归,言寻得火池,遂携庄虚沿其画径往深。

    深窟寒,不见天外,或有天窟,光折而入,人久待之,目可见物。行一刻,正寒入髓,忽有热气扑面,石壁无冰,偶有水滴于石,可闻叮咚,二人速往前走,片刻,豁然开朗,果有一池卧石,氤氲缠雾,如入仙境。

    池顶有天口,灼日燃寒冰,二人坐于火池之侧,再不惧寒。

    池雾沁身,久之,若暖流腑,二人皆面色红润,颇为舒适。

    忽有雪冰坠池,涟漪奏曲,二人闻之,不禁相看,见乃雪冰,又互望之,所谓:天口画月光跃池,雾氤水氲灼透身。一寸石地孤为倚,相脉难避是俗尘。

    二人雪地火池旁,相脉间隐有靠近之势,吴芒忽猛然起身,走向庄虚,伸手探向其腰间,庄虚怔在石上,却并未躲开。

    只见吴芒满面红润,探手便将庄虚腰悬之剑拔出,随后一剑刺于腿间,一剑划于腰上,庄虚大惊,忙夺其剑,见吴芒腰腿血沁染衣,又急将头巾取下,为其止血,吴芒笑曰:“皮外之伤,凡不动武,自当无妨。”

    待血止住,吴芒将剑拾起,以衣角擦净,方递还庄虚,庄虚却未接剑,反取下腰悬剑鞘予吴芒,问曰:“无庸可识得此剑?”

    吴芒轻咦一声,方再借天口之光细观,疑道:“此剑莫非乃君子剑太渊?”

    虚曰:“正是此剑,乃父亲少时所得于启,后吾下山之时所赠。”

    芒叹曰:“方才势急,竟未识太渊”,随后归剑于鞘,欲还庄虚,虚摇头道:“此剑世人谓君子剑,当伴君子身侧,无庸今日残身护节,该佩此剑。”

    吴芒却未接剑道:“既是君子,焉能夺人所爱?云梦快快收起,芒尚不至以器铭德。”

    虚曰:“器佩其人,父亲赠剑之时,便言虚若觉有人可配此剑,当赠之,无庸切莫推辞。”

    吴芒思忖片刻,接下其剑曰:“也好,便以此剑常省吾身。”

    又过一辰,吴芒伤势稍缓,庄虚遂问可要至洞口候来寻家仆,芒告其来时已留信洞中,若果寻来,自然得知,庄虚遂不再言此。

    然直至天口光暗,仍无洞口音讯,二人借火池之暖静候,及至深夜,淡月微光借天口而入,庄虚曰:“若今日家仆不能寻来,无庸可要怪虚邀寻雪貂?”

    芒笑曰:“未出之事,不必忧思。”

    虚曰:“无庸真豁达也。”

    遂又无言,过得一刻,庄虚不禁又问曰:“果真如此,无庸大憾,虚罪深也。”

    芒曰:“所谓憾者,其时未尽其力也,芒此生无此事,何言大憾?云梦莫多虑,常言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必有转机。”

    遂不再言,二人竟又谈起书画,直至庄虚沉沉入睡。

    待微光破雪而洒,迷迷间旦闻簌簌之声,吴芒因伤,率先闻得,轻抬眼睑,只见一雪白绒物正于一处洞口探首,小耳粉鼻,眯眼樱嘴,浑身雪白,探头探脑,极为喜人。

    吴芒见之,甚喜,将庄虚唤醒,又示意莫语,以手指那绒物,庄虚见之,按捺喜悦低声道:“此便乃雪貂乎?果然煞惹人喜。”

    雪貂未见火池之侧两人,便于水雾中跃至池边,似借水雾清洗毛发,吴芒见之,摇头笑曰:“雪貂藏于空山深窟,怪乎难寻。”

    虚曰:“可惜如今无庸与虚皆身陷囹圄,却是不能携雪貂归矣。”

    芒曰:“与梦之言谬也,雪貂既可至此,必有他路,若能得其相引,自然可出此困境。”

    虚曰:“恐不能追也。”

    芒曰:“雪貂乃灵物,云梦不若示以宠喜,且看是否奏效。”

    二人言语虽压低其声,然此间毕竟僻静,雪貂或有察觉,高抬其首,隔雾而观,先前二人未动,未能察觉,今庄虚见雪貂探查,索性起身相望。

    突见此等巨物,雪貂却不畏惧,只是伸颈而望,偏头一侧,更为喜人,庄虚不禁蹲下展怀,那雪貂小颈前伸,眯眼相视片刻,竟快步往庄虚奔去,随后于庄虚手指轻嗅。

    见雪貂并不惧人,庄虚便自囊中取出肉干,雪貂果然食之。

    投喂近一刻,雪貂似已饱食,便在庄虚身侧折转,不停轻嗅,随后亦察觉吴芒,便也来嗅,待嗅至腰间,雪貂竟呼号一声,便往一处洞口去。

    及至洞口,雪貂回首,芒曰:“雪貂真世之灵物也,云梦,你我速速随雪貂去。”

    后二人便随雪貂于洞窟折转,或阔或窄,或上或落,九转难辨其径,百道不知所踪,忽闻风号,再数十步,一扇光门大耀,雪貂坐于光门之前。

    二人上前一观,乃薄冰也,遂破之,得出。

    又会同二人家仆,相问方知,雪崩之后果寻不得洞口,大叹所幸。

    雪貂甚亲人,庄虚怀抱以归家。

    恕十三年三月,乾师府赵民行冠礼,赵英为其取字弘定,乃胸怀宽宏而平生安定之意。

    国中多人往贺,庄虚以雪貂相贺,赵民甚喜,众人以为奇。

    雪貂通体为白,赵民为其取名霜泠。

    吴芒为庄虚残身保节一事,两方家仆私下广传,后竟为南疆之人传开,庄虚之父,崇北学宫祭酒庄宜得闻,邀吴芒上庄山一聚,吴芒从之。

    庄山覆雪,吴芒披雪拜山,以其学识名望,兼庄虚赠君子剑,两情相悦,庄宜自无不允之理。

    半月之后,吴芒之母虽恋故土,亦为吴芒大事,由王师千夫长孙彦护送入佑都,恕十三年三月十二,正是吉日,两家结好。

    一对有情之人,水到渠成而结连理,自然一番热闹,众人来贺,且不再言,却说项氏族老项宠从卫纮之言,与公门上云两部族老缔约,后近两月之中,三族各自归其宗,以选可为之士。

    待三位族老各有其部众,项宠再请门松云仪二老于城外别庄一聚,三族各领其心腹至会。

    宴至酣时,卫纮举杯起身,谓众人曰:“古人常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今诸公共聚一堂,以图大事,不可以无规矩,不可以乱权责,诸公以为然否?”

    待其话罢,项宠起身应和曰:“异成之言,老夫以为然也,未知门老云老以为如何?”

    见两族族老无言,卫纮曰:“群狼不可无首,万事不可无定,今受邀为事,当由项老为首,定其中大事,抓其中要脉,两位,在下话但直言,二老如何还请如实告吾。”

    云仪曰:“定规矩,分权责,自无不妥,然定权皆在项老之处,定规矩岂非多此一举?恐……”

    卫纮摆手道:“若世事皆可依规矩而行,乃法治也,然当今天下,五原十一国,皆为人治,此何故也?因人非同草木也。”

    门松曰:“即便如此,我三族共相为事,定权却独在上项,先生不怕我与上云不服乎?”

    纮曰:“凡事一人可定,二人可议,三则决于弱也。如三位共决,两论相左,反定于无出论者,若寻常事自然无碍,然今三族相聚,欲引天斜,焉能如此?”

    二老未语,亦未从之,卫纮曰:“若无定权,则事不可为,诸公今日畅饮,前论诸事且忘便好。”

    三族人众,见族老未语,自然无言以献,此宴郁郁,不欢而散。

    翌日,卫纮得书一封,邀其宾佑楼一聚,卫纮佩剑立马,昂然入城赴会。

    至楼下马,自有左右牵马往侧,宾佑楼虽以楼冠名,却乃独占一方之地,廊庭苑囿,折转往深。卫纮按剑入内,自有人引,数番兜转,入一画境,门前风吹清波扬,饶池廊尽入中堂。

    方至堂前,一文士模样之人却拦于门外,并无开门之意。

    卫纮视之,头戴纶巾,一身文衫,面白无须,闭目不语,遂按剑一侧,自不理会。

    那人隙目视之,见卫纮无言,便懒声道:“先生独来,可应高声?”

    纮曰:“欲声高者,多食则可。”

    那人却大笑曰:“在下先空之人,张兑字伯诚,随项老近五载,项老恐先生不知堂中之人,特命在下为先生引路。方才未见先生气度,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纮曰:“人皆从于胜己之人,无怪。”

    兑曰:“先生果高才也,请!”

    说罢,将卫纮引入堂中,只见堂中上座无人,未见三老,落座十数青年之人。

    二人同往左首案前,张兑将堂中之人一一告以卫纮,入会者中,有佑都上项部项平、项元,上项部门客先空官门郡张兑字伯诚、先方乐兴郡陈広字仲海,恕东公门部门虔、门统,公门部门客迟安平郡陆通字叔达、先卢永寿郡陶越字世逾、代东海郡金配字申南,恕西姑曲上云部云让、云羡,上云部门客先启韵原郡俞博字子才、西原高阳沐、固国施宁字向安。

    见过诸君,张兑便引卫纮往左首之位,尚未及座,堂中站起一人,身长七尺九寸,宽庭阔颐,威严不凡,正是公门部门客,迟安平郡陆通陆叔达。

    只见其起身行入堂中,向左右诸公一礼,又向卫纮一礼曰:“在下安平陆通,闻项老邀家主共谋大事,却要独掌定权,乃从一高贤之见。古人云,相由心生,今见先生乃贪权吝啬之相,何以掌此等重权?”

    纮曰:“卑而愧者眉低眼垂,信而朗者昂扬向上,汝不观人之气相而独言面相,不足与谈!”

    话罢挥袖越其身,陆通拂袖而坐,随后又起一人,此人锦衣华袍,粗眉长髯,不惑之岁,却是上云部门客,先启韵原郡俞博俞子才,其并未离案,只是四方一礼,却不礼于卫纮便问道:“在下韵原俞博,家中数代列于启三公之位,家兄俞匡便是启尚书令。听闻阁下乃西原天澈宫炎宫下一家仆出身,如何能领堂中诸公?劝阁下自退了去,莫平白惹天下人耻笑!”

    纮曰:“我恕王上,出生于绸商之家,然承姓于崇霄诫庭,受天授玉枢,南疆之民景从!我卫氏古有先祖卫累立西原,近有仲国卫商为国脊,尔目光浅显,不能视于古今内外,勿复再语!”

    只见其面色呈紫,想必不愉却未敢驳斥般慈出身,只能愤而落座。

    待其坐下,一厚耳重颐,眉眼含笑之人起身,一团和气,向诸公一礼,此人便是公门部门客,先卢永寿郡人,陶越陶世逾,其向卫纮一礼,笑而问曰:“在下常闻,阁下之籍西原,有四圣之一,乃书圣方祺方晟文,方夫子曾得宝砚珠麟,却将其一分为三,赠与书友,慷慨而具大节。今阁下何故谏项老独据定权?如此私己,如何令众人诚心归附?”

    纮曰:“方夫子乃圣人,德行自然无垢,民间有诗,阁下先卢王东门绣专缝,不掌定权,今只能于代居海,阁下籍国之难,尚不能总结一二,不怀大智,不足论大志!”

    闻听其言,陶越虽仍着笑,却多几分不恰,行一礼落座。

    二人再行,片刻又起一人,此人身长八尺,面似冠玉,粗眉短髯,却是上云部门客,西原高阳沐。只见极为轻慢,不仅未曾互礼,更是昂首垂睑而视,卫纮见其无礼,自亦不礼,高阳沐冷哼一声道:“圣人常言,德在行先,唯大德之人可得人敬,方足成事。阁下本天澈宫炎宫左氏门客,盗主家宝物,竟只为一风尘知女,今事败露,又盗主家经典,来南疆大行其道,如此德行,岂非可笑?”

    听罢所言,堂中诸公交头接耳,一时指点未止,却闻卫纮冷一声笑,曰:“若诸公皆耳不聪目不明,三人成虎之辈,不如早早散去,若他日中人间计,反目成仇,悔之晚矣!”

    自卫纮入堂,极尽讥讽,众人见其不辩其白,反唇相讥,大为不满,张兑忙谓众人曰:“卫先生既是我项氏座上之宾,想必盗宝为俗这等事皆谣传也。”

    诸公自知项老声望,不再多言,卫纮却道:“今尔等闻西原风言,便在此发难,吴国卿家母未至佑都之时,坊间多传吴国卿乃代间者,怎不见尔等捕风捉影之辈多言?”

    本已平息之事,诸公再怒,一高帽华服,长髯刀颊之人拍案而起,正是公门部门客,代东海郡金配金申南,怒而问曰:“我等聚于此处,不过欲知阁下之才,阁下处处言语相讥,不过一诳世狂士,徒为虚名耳!”

    纮曰:“学有用之识,为有用之事,留青史之名,求名乃士之索也,今汝尚未为事,便因吾言及汝之籍国,而定吾乃虚名,若往后皆以臆断行事,不足与谋!”

    金配大怒,以手相指,却无言以对,一侧又起一人,面白无须,方脸凤眼,却是上云部门客,固国施宁施向安,其一面挥手示意金配稍安勿躁,一面向卫纮点头示意道:“先生入项老门中,想必并非欲与辩圣通玄先生争辩道之能。不知先生可有治何经典?可有名篇?又可著何书?在下见识浅薄,往日并未闻先生高才之著。”

    纮曰:“治经典,书名篇,乃文人之为,非士人之举。著书载论,乃身经百年,尘事皆休之时,留以启后人之为,今堂中诸公尚未经家国大事,妄论著书,莫非欲贻误后人乎?”

    至此,公门上云两部门客皆由卫纮以言语相讥,堂中一片愤怒哼声,门虔曰:“先生锋芒,果非凡尘所能掩也,然若不能知先生才能,恐公门部不敢轻易应邀。”

    纮曰:“吾之才,已现有七,不过诸位不能知而已。”

    云让轻咦问曰:“哦?此言何解?”

    纮曰:“西原左氏遣家宰相追,言乃吾盗典籍,且不论盗或非盗,吾所承之学能引西原五常欲夺,此便乃内蕴之才,此其一也。吾乃自西原逃来家仆,能得项老信重,可见吾修养非寻常,气度博人信,此其二也。香桐祭中,上项部无祭礼之物,吾以绢书悼文,独具一格,此乃急智之能,处变不惊,拨荆棘而寻坦途之能,此其三也。三部本自相安,今相合而谋,乃吾知各部所求也,此知其所欲而同盟所需之能,此其四也。三部所谋者大,若非吾有明路相告,诸老必不为也,此乃高瞻远瞩,战略布局之能,此其五也。今吾独身赴会,诸位极尽质疑,吾自不动,反以诸位之言而点诸位所短,此乃洞察秋毫,机敏条理之能,此其六也。吾自毫无此事,引三老诸公,以至三部而为此事,此乃信自不移,迎难坚韧之能,此其七也。有此七才,诸位不识,却以面相出身自私德行虚名无才,此等拙劣之言为疑,若此事欲行,诸位还需好生自省。”

    待其言罢,堂后一声朗笑,随后便见项宠门松云仪三老转出,原是三族皆无甚底气,恐事不成反累其族,遂欲聚三族此事先锋之人,一探究竟。

    经此一会,三族再无他疑,卫纮因此会皆一言相讥,得三族称一言君。

    会后,一言君卫纮着人以玉雕扳指三枚,为三族共事信物,三老言及族中,见扳指如见族老,而上项扳指又有暗纹嵌内,势急之时可调动三族之人。

    至此,三族约成,而项宠更将其扳指予卫纮,可谓极尽信任。

    雪地寒窟火池暖,残身护节寻貂返。三族定权不能定,只身赴会展七才。未知三族将如何行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