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明

第九十七章 终天之恨

    冯止走入院中,看到了沈雨淑已是披麻戴孝,默默的流泪,旁边冯妍、徐怀夕也是止不住的抽泣。

    程大勇则是对着屋内跪在地上,低头流泪。

    “大勇,你来说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冯止的声音,程大勇也是忍不住哭出了声,边哭边说道:“我对不住萧大娘,对不住萧大哥,对不住嫂嫂,对不住……”

    未等说完,冯止上前给了一巴掌说道:“告诉我发生的事,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就这样,在抽泣声中听程大勇叙述完,冯止又问了一旁的鲁城隍:“还有没说到的事情吗?”

    他赶紧回道:“刚打听过,周围百姓听到过一句,因为脸上的刺青,萧大哥才被认为是探子,别的没有了。”

    冯止此时思绪纷乱,不知赵经世背后是何人指使,也没想到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而是走到萧仲甫遗体前,开口说道:“嫂嫂可知萧大哥有什么遗言?”

    “他那时已经说不出话了,唯一的执念就是这把刀。呜呜……

    娘知道后,留下一句:从我儿决定走这条路起,就注定了是这般下场。

    接着就拿出来剪刀自尽,根本来不及阻拦。”沈雨淑此刻已是刀剜肝胆,剑锉身心。

    冯止点点头,目光落在那把戚刀上,久久不语。

    “嫂嫂莫要寻短见,这个仇会报的,必让你亲眼见证。”

    接着他拿起那把戚刀走到外面,当着所有人抽出刀来横在身前,雪花落在刀刃上,更添一丝寒意。

    所有人都在沉默的看着那一道寒光,听到冯止坚定的声音传来:“如今我已为游击,凭此割掌之誓,吾必杀赵经世!犯我西川彭州营者,吾必杀之!”

    冯止左手握住刀刃,用力之下,刀刃已进入手掌皮肤,一滴滴的血液流下来,。

    但他并未停下,左手从刀刃中部继续向左移去,直到刀尖,一把戚刀已经被染成红色,不去管左手的伤口,猛地向前一挥刀,刀尖对向所有人。

    “凡想跟我干的留下,不想的便自行离去。留下的人以后就是战兵,上战场或有一死,但也永远接受彭州营的庇护,来犯之敌皆杀之!”

    看着刀尖上滴下的血珠,杨贵强立刻大喊一声:“杀!杀!”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没有考虑就跟大喊起来:“杀!杀!杀!”

    “队长带人自行返回,现在这里用不了这么多人。”说完冯止转头就回到院中。

    入夜,随身灯已经点起,冯止对着何清泉说道:“萧大哥的青冢地点,老先生操心了。”

    “都是应当做的,冯游击放心吧。”

    ……

    紧接着冯止吩咐下去,从铺子买了白纱布、本色布,裁缝连夜裁了帷幕、帐子,把灵堂布置起来,阵风传来,烛光抖动。

    沈雨淑似乎是感应到什么,喃喃道:“相公,是你不甘心走吧,等我几日,我便下来陪你。”

    她亲自将二人穿衣入殓,一身缌麻,跪在棺前,眼泪已经干,只剩抽泣。

    早上她还是有母亲,有夫君的幸福妇人,从流贼那里逃出来,没有几日好过,便再次跌入地狱。

    冯止也换上一身麻服,跪在棺前。

    沈雨淑说道:“冯将军不可,您……”

    “莫要劝我,萧大娘待我如己出,为她守灵是应当的。”

    后面冯妍、徐怀夕和程大勇也在跪着,堂中一片寂静。

    冯止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弱小,他开始本是以第三视角来见证着这些人的人生,但真正成为冯止以来,身边人对自己的感情也让他不再理性。

    本掌握着历史大势的发展,也对自己抗击建奴有着充足的信心,决心带身边人走出一条大路,自以为能掌控所有的事,但当下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

    穿越者也没那么强,就连身边人都护不住,甚至可以说就是自己害死了萧大哥,让他潜伏在贼营中落下印记,被某些人利用,成为杀人的借口。

    “咔咔”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几人循着声音看去,正是冯止握拳太过于用力,关节发出的声音,割掌后的血液又一次流了出来,但他自己却浑然不知,也仿佛失神一般。

    徐怀夕向前挪动到冯止身旁跪下,握住那只“吱咔吱咔”的手,重新缠了一条布带上去,冯止冰冷的手感受到一丝温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眼角的泪水终于奔腾而下,冯止再也绷不住,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对死去挚友的愧疚,对生者的亏欠,对自己的无力,对来到这个世界后首次的迷茫,对三代援辽将士就此凄惨的下场,种种复杂情绪齐聚一身……

    大坝,决口了。

    也意味着,冯止已经彻底融入这个世界中,卸下了穿越者自认优越的枷锁。

    几人听到冯止竟然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出来,也是忍不住再次落泪。

    ……

    哭过之后,冯止长吸一口气,目光再次坚定,看向堂上的灵位,心中默默道:萧大哥,你放心,那把戚刀我会随身带着。

    自此以后,杀建奴的时候我必用此刀来斩首,你们三代人的仇,我来帮你们报。

    还有赵经世,不管他后面是谁,我必杀此人于你坟前祭拜。

    冯止拍了拍徐怀夕的手,看了她一眼,示意自己已经无事,带有感谢的点点头。

    他看着身边的这些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不是穿越者,不是将军,而是真正的家人,他在大明灭亡的前夕,真正意义上安家了……

    接下来的几日,不断有人来吊唁,彭县百姓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剿贼英雄被当成贼人杀死,这简直就是对兵匪最好的诠释。

    武奋扬自持身份待在衙门中,但派了专人过来,他也是觉得有点亏欠冯止,毕竟是在自己许可下把兵匪放进来,萧仲甫的死是有责任的。

    冯止礼数做的很足,凡是来吊唁的人,全都认真对待,对自发前来不认识的百姓,也是奉为上宾。

    三日功夫,何清泉风尘仆仆的过来,本就精瘦的身材仿佛更加单薄,脸也是更黑了。

    冯止将他带到一边说道:“何老先生辛苦了。”

    “吾辈辽人,虽然当年跟川军处的不太好,但是打建奴这点上在下是服气的,更何况萧兄弟和冯将军乃过命之交,当不得辛苦二字。

    地方我已选好,周遭水土我亲自尝过,砂水适宜,乃庚山甲向,左水到右出乙辰方,艮水来朝,合三吉六秀。

    出殡的时辰已经选好,其他的事情就得冯将军来操心了。”

    冯止点头叫人带着何清泉先去好好休息一番,他既然已经融入这个时代,那么人生大事尽可能的按照这个时代的风俗习惯来办。

    白事自然也要选定时辰,择好阴宅,尽可能的多做一些,也帮沈雨淑减轻一些担子。

    三日下来,她已经十分清瘦,多亏徐怀夕开了补方,才让她还有力气跪着。

    冯止走到沈雨淑跟前说道:“我已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嫂嫂明日送萧大哥最后一程吧。”

    沈雨淑木讷的点点头。

    冯止叹了口气,默默等待着明日的到来。

    ……

    到了出殡的日子,所有的人都来到此处,僧道、鼓手、细乐都已开始,《楞严经》、唢呐曲……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沈雨淑跪在灵前摔盆,扛着引魂幡,而三十二个衙役分别上抗起棺,天气早已放晴,算是个好殡。

    沿途用白纸糊成的小三角旗,指引死者亡魂,边走边抛撒引路纸钱,以示买通沿路鬼魂。

    行至路口处,原来在乡下的邻里也都等在此处,冯止示意停灵,让他们路祭一下。

    坟前也是鼓乐喧天,哀声动地,周遭搭起了帐房,迎接殡到。

    众人到达后除去棺罩、停下仪仗,关系近的几人带着黄纸和各样祭品随棺前往坟地。

    何清泉紧盯着太阳,时辰一到,准备下葬。

    棺木入墓后,何清泉又摆下罗盘仪定方向,终于要开始掩埋。

    众人眼中都露出深深不舍,冯止和程大勇铁锹一下一下的挖土填土,纵然有千万般不舍,也不能停锹,这是规矩。

    一边掩埋,沈雨淑流着泪轻声喊道:“相公,躲土。”

    冯止二人全身湿透,坟前也堆起来一座小山包,将引魂幡插在上面,再将黄纸全部烧尽,摆上些贡品,众人再次痛哭,知道此次之后萧仲甫就要永远长眠地下……

    僧道、鼓乐唢呐逐渐远去,只剩安静的几人,呆呆的看着墓碑。

    沈雨淑掏出两张纸,喃喃地念了起来:呜呼哀哉,百年华屋,千载江山,痛哭辞母也……

    念完祭母文后,拿出另一张纸,正是她亲自写的祭夫文,也开始念出声来:“呜呼我夫终身之托,百年誓约,胡为弃我于刀剑殂落。

    呜呼我夫君有靖荡虏之志,何忍去之,虐使我之肝肠痛着。

    呜呼,我夫君有靖贼之心,若君何别之,却使我之血泪倾落。

    呜呼,我听夫君之遗言兮,德音之在耳者洋洋,何以魂升而魄降。

    视君之遗像兮,衣裳之文身者楚楚,何以形没而影吊。

    呜呼,我夫睹物相思兮切如生之慕于遑遑,对时伤感兮抱终天之大恨于茫茫。

    噫嘻噫嘻,望天公恤念我夫,苦!苦!苦!

    君与妾身恨隔幽冥,莫睹行藏。

    悠悠情谊,寓此一觞。

    灵其有知,来格来歆。”

    沈雨淑痛饮一杯酒,不再落泪……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