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照

第4章 樱花味头发的女孩

    一下午都没什么人来,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病人送来血和尿的标本,他们两兄弟也乐的清闲。

    一个慢慢翻阅着那本《人体解剖学》,一个对着空气呵呵傻笑。

    冬天的黑夜总是来的很快,窗外刚才还有光亮,似乎就在瞬息之间,阴影便从雪里爬了上来,吞噬着窗外一望无际的光明。

    昏暗的路灯照在还未融化的雪堆上,漆黑的夜空中闪起一点一点微弱的光,像是蒙尘的钻石。

    医院露天停车场内,一辆黑色的丰田埃尔法孤零零的站在角落里,含晶亮玻璃鳞片的车身,如黑曜石般深沉闪耀。

    “你说,那小子怎么还不报名啊?”车厢内,一个身穿中山装的男人躺在后座,翘起二郎腿将皮鞋蹬在木纹饰板上,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一个木盒子,与白天朱轩霖收到的木盒一模一样。

    “急什么?”旁边座椅里裹着另一个人,中山装已经被他解开了,胸前赤蓝色般若纹身露出大半,呲牙咧嘴仿若厉鬼。

    腚下不断传来温热,先前说话的男人收起二郎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纯白包装上面没有任何文字,看不出是哪里产的香烟,他甩出一颗丢在嘴里点燃猛吸一口,大半烟丝都化成灰烬。

    “怀璧,你说沐秋怎么生出这么个怂蛋子!我就看了他一眼,他都快吓得尿裤子了!”他只抽了一口便直接在手中碾灭了那支烟,烟灰和还未燃尽的烟丝落在地毯上,那张地毯上绣着《清明上河图》,无数黄豆般大小的小人彷佛都被困在那张地毯上被其踩在脚下,他眼神哀怨,怒气不幸恨其不争。

    “叫我全名!”

    “张怀璧!你真是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问你话呢,就跟没听见一样!”

    “郝仁,你太急了,既然问水先生说过了,那李观澜就一定会报名。”叫做张怀璧的男人始终没睁开眼,只是嘴唇微动。

    听到那个名字,被叫做郝仁的男人缩了缩脖子,似乎对那个人很是畏惧,他乖乖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张怀璧躺在座椅里,缭绕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脸,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伸手关闭了车里的顶灯,车内突然一片黑暗,他轻轻拨开窗帘露出一角,如毒蛇般冷冽地注视着那一角,好像那一角里藏着他的猎物。

    那一角正对亮灯的检验科。

    “咱们这趟出庙,目的只是为了给他一个人送盒子,我相信问水先生,他从来不会错。”张怀璧转过头淡淡说道,“走吧,他等会儿就要去便利店打工了,我们去那里等着,那里不好停车。”

    郝仁骂骂咧咧地从后座爬到驾驶室:“有什么不好听的,谁敢挡老子的路,老子就开车撞过去。”

    他粗暴的拧开钥匙,按下手刹挂挡后猛踩油门,好像要把心中的不满全部发泄在这台车上。

    “嗡”的一声,黑色的车从停车场猛的窜出,歪歪扭扭的冲出轩城医院大门。

    “都不能像他爹一样,找个女人给他钱花,去什么破便利店上夜班,那能赚几个钱啊?”郝仁说着打开了音响,“说起这个我就生气,李沐秋这个狗东西,不知道给我妹妹下了什么迷药,都蹲监狱几年了,我妹妹还是对他念念不忘,现在还想着他,隔三岔五的就问我沐秋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了,我第一个揍他!”

    车内响起凤凰传奇的土嗨音乐,魔性无比,让人听了就忍不住想要跟着唱。

    “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什么样的歌声才是最开怀

    弯弯的河水从天上来

    流向那万紫千红一片海

    哗啦啦的歌谣是我们的期待

    一路边走边唱才是最自在

    我们要唱就要唱得最痛快

    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

    让我用心把你留下来!”

    “留下来!”郝仁在驾驶室晃动着身体拧着头疯狂摇摆,像是磕了药一般,他捶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把头伸出窗外怒骂着道路上的其他车辆。

    后座的张怀璧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回应,窗外的冷风灌进来,他将中山装的扣子扣好继续闭着眼休息。

    郝仁通过中控后视镜看向后座一言不发的张怀璧,嘴里轻声说:“要是沐秋在就好了。”

    是啊,要是沐秋在就好了,他一定会把副驾驶的座椅放倒然后躺上去,耍贱的把啤酒罐递到自己嘴边,喂开车的自己喝酒,还会说着烂话让自己看他手机上只穿着比基尼的美女照片,有时候也不穿......

    那是郝仁最快乐的时光,他们就像正义的三剑客,只需要按照问水先生的指示干事就行,财富,权势如同地上随处可见的垃圾一样,只要他们愿意,想捡多少就能捡多少。

    但他好像忘记了,是他亲手送李沐秋进的监狱。

    他开始慢慢厌倦现在的生活了,他忽然有些不想把李沐秋唯一的儿子李观澜拉进来了。

    当个怂蛋不也挺好的吗?他这么想,起码不用把命都交给别人,双手染血做着这些见不得人的事。

    “我把你偷偷交的住院费取出来了。”张怀璧轻声说。

    即使音乐声开的很大,郝仁依旧听到了,他猛的踩下刹车,胸膛狠狠的撞在方向盘上,ABS防抱死系统的灯瞬间亮起。

    顾不得胸口处传来的疼痛,郝仁从驾驶位暴起,一把抓住后座的张怀璧的衣领,他手上青筋显露,奔腾着鲜血:“你说什么?”

    郝仁再清楚不过张怀璧说的是什么,下午他借口去看自己喝醉酒摔倒住院的老爹,偷偷给李观澜奶奶的账户上打了50万,他自以为做的很隐秘,却没想到张怀璧已经知道并且还取出来了。

    “还有你妹妹交的50万。”张怀璧直视郝仁的眼睛,眼神之中满是平静,好像被揪住衣领的并不是他,而是别人。

    “你妈的张怀璧,你真是坏的没边了啊!”郝仁猛地将张怀璧推向后座,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好好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忽然有人急促的敲着车窗,窗外传来骂声,郝仁面无表情地降下车窗从副驾驶位置上拿起一把长剑,对着窗外亮了亮,窗外本来骂骂咧咧的声音陡然消失。

    车流从那辆黑色的丰田埃尔法的车尾处慢慢分流,再无一人敢上前。

    “他需要真正的困境,才能乖乖听话。”

    “困你妈!”

    “问水先生说了,我只是按指示办事。”

    “......”

    郝仁浑身颤抖着坐回驾驶室,系上安全带后继续开车。

    “沐秋要是知道,他会宰了你的!”

    闻言,张怀璧的眼神中突然多了一丝玩味,他身体微微前倾,隔着车座低声说:“别忘了那是谁撞的,如果换做是我,我不会踩下油门。”

    郝仁的眼角不易察觉的抽动了一下,沉默下来。过了很久,他将座位向前默默调了调,想要离身后那个该死的男人远一点。

    “李观澜必须加入我们,两天之后,他没加入我们的话,问水先生说他和他奶奶都要死。”

    “......”

    “人各有命,非吾之所能也。”张怀璧破天荒的说了这么多话。

    郝仁听着张怀璧的声音,身上没由来的觉得有些冷,他调高了空调的温度,热烈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快要将他淹没。

    张怀璧打开桌板上的木盒,在手中摩挲着那枚发黑的戒指:“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适,毕竟是他爹的东西,小澜应该也可以戴上吧!”

    此刻正在开车的郝仁看不到的是,张怀璧眼神中竟出现了罕见的温柔之色,像是看着自己心爱的人穿着婚纱站在自己面前一般。

    车子继续开动,驶向了一望无际的黑暗中。

    李观澜将奶奶身下的尿袋取下,换上新的尿袋,他如此自然的做着这些,丝毫不在意手中的秽物。

    他看着奶奶头顶上的液体,已经快要见底了,按下护士铃后默默坐在一边。

    身穿制服的护士很快就来了,她娴熟的拔掉奶奶手上的针头,看着身穿白大衣的李观澜一脸迷惑,她怎么好像在医院没见过这个男孩儿。

    “喂,你是哪个科室呢?”

    李观澜听到有人叫自己,他看了看对面的护士,将实习牌子递给她:“我是检验科的实习生。”

    护士看了一眼,将实习牌子还给李观澜,上下打量着他:“原来是实习生,怪不得没见过呢,小伙子还挺帅的嘛!”

    李观澜脸上一阵发烫,他窘迫的开口:“没有没有!姐姐能多照顾一下我奶奶吗?我晚上可能不在这里。”

    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李观澜要去便利店上夜班,所以不能一直在这里陪着奶奶。

    “哎!行!姐姐答应你了!”护士答应的很干脆,似乎对这声姐姐很受用。

    李观澜对她轻轻鞠躬:“谢谢欢欢姐姐!”他刚才无意间瞥见了那护士的工牌,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金欢欢,一个很好听的名字。

    “好嘞!澜弟弟!”金欢欢捂着嘴笑道,她端起托盘高兴走出了病房,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咕噜噜。”

    李观澜的肚子开始叫了,他今天还没吃饭,他从奶奶病床前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饭团,金枪鱼饭团。

    还好是冬天,就算在室内,东西也不会坏的太快,李观澜将饭团放在嘴里狼吞虎咽,米饭已经有些干了,不过上面还点缀着些许肉松,里面则是金枪鱼的夹心。

    真好吃啊!

    刚送来的肯定更好吃,等奶奶好起来了,一定要让奶奶也吃一个,要软软糯糯的最新鲜的那个。

    一个饭团很快吃完了,李观澜从里面又拿出一个咸蛋黄饭团塞进嘴里,这些饭团都是老板交代要在午夜12点之后丢掉的,他小心的将这些饭团装进干净的袋子里带回来当自己的口粮,能省一点是一点。

    李观澜咽下最后一口饭团后灌下一大口自来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他紧紧注视着病床上的奶奶,他多希望这时候奶奶跳起来用手指敲他的脑壳,告诉他打嗝要小声一点。

    见奶奶没有反应,他颓然的靠在墙上,看着窗外遥远的夜空,只有一半的月亮,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他没由来的想起爸爸,那个看起来肾虚的男人总是戴着墨镜穿着最潮流的彩色马甲,嘴角叼着香烟,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支花递给奶奶,然后说送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士。然后扔给自己一个玩具,有时候是一把塑料的枪,有时候是奥特曼,有时候则是几颗弹珠。在家里吃上一顿奶奶炒的土豆肉丝后就离开了,他越来越忙,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不知道整天都在忙些什么,直到有一天警察找上门对奶奶说,你儿子打人了,要蹲监狱了。

    这个本就残破的家,轰然倒塌了,悄无声息。

    皎皎空中孤月轮。

    直到手机闹钟响起,李观澜的思绪才从回忆中落回现实世界,要去上班了,他脱下白大衣穿上自己的衣服出门。

    “奶奶,我去上班啦!”

    李观澜向病床挥挥手,轻声说。

    他一个人走向了黑暗中。

    路程并不算太远,步行就能到,便利店就开在一座写字楼下面,写字楼里经常半夜还灯火通明,附近有网吧和酒吧,客流量还算可以。

    “辛苦了,王姐!我来接班了。”李观澜提前十分钟到了,此刻刚好晚上7点50分,他推开门向收银台里站着的中年女人打招呼,门上的风铃响起。

    门外的寒风躲在李观澜身后一同进来了,中年女人朝他笑了笑脱下制服:“这么早啊,小李!”

    “是啊!迟到可不是好习惯!”他熟练的钻到更衣室摸出一件店内的制服套在自己衣服外面,以便顾客能认出他的身份。

    绕着货架走了一圈,李观澜从仓库搬来了需要补充的饮料和零食放在收银台内,朝王姐解释:“晚上我一个人怕走不开,提前搬来。”

    王姐赞许的点点头,这是她昨天来接班时候这么干的,被李观澜无意间看到了,没想到他这么机灵,学的这么快,她喜欢机灵的小孩儿。

    “记得半夜丢掉过期的饭团。”王姐朝李观澜眨眨眼,眼神里是二人都懂的狡黠。

    她随手从关东煮九宫格里捏起一串煮萝卜送进嘴里:“天气冷,这些快煮坏了,我走了!”

    “好,注意安全,王姐!”

    门上的风铃再次响起,寒风中并没有传来回应。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夜晚,顾客来的并不多,便利店里并不冷,反而热烘烘的,透明的落地窗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看不清外面,空调和冰箱轰鸣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

    时间在悄无声息的悄悄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李观澜快要睡着了,有时远处的酒吧外会传来一声声鬼哭狼嚎,他决定整理一下货架,泡面和罐装可乐卖的尤其快,他拖着箱子挨个补货,最后将冰冰凉的可乐塞进冰箱。

    突然风铃声在身后响起,一阵清新纯净的樱花味笃然闯入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