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诗谣

第八章 力所不及的约定(一)

    “安托鲁?”

    “我在,骑士大人。”

    书页沙沙声停息,翻回一片寂静。

    “您睡不着吗?是咒术在你身体里作祟的缘故,还是我翻书的声音吵到您了?”

    略微佝偻的身形被烛光映在墙上,影子稍稍坐直了身子。在烛火摇曳中,一张戴着金边眼镜的面孔露了出来。他往前探了探,开口询问。

    “两者都有,或许。”床榻上的骑士翻了翻身,他将头转向书桌。

    “这只是借口罢了,骑士大人。真正需要睡眠的人,就算我将蜡油滴在他的眼皮上,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动静。”眼镜闪烁火光,在那后面,一束温柔的目光笼罩榻上的骑士。

    “咒术,这种东西会勾起人的回忆吗?”

    “精神作用而已,里萨尔。咒术正在你的身体里进行融合,它们需要在这个新的家里慢慢长大。但这并不会牵引你大脑的神经,你是因为紧张、不安、焦虑,或者其他的什么才失眠的。我有时也会这样。”

    “你有什么好方法能帮我助眠吗。”

    “眠粟叶泡的茶,或者向我倾诉你的内心,你选择哪个。”

    “什么茶,那是什么。”

    “一种舒缓精神的植物,我在旅途中发现的,剂量多了就会变成毒药。你需要吗?”

    “不,谢谢。”

    静默的涟漪再次泛起。

    “安托鲁,学者大人。”

    “说吧,骑士。”

    “你是否有那种,在最想要去做些什么,最想要去追求些什么,却深感无能为力的时候。”

    “当你这样问的时候,里萨尔。”学者拿起铁片制的书签,夹在书页中,然后调整椅子,正对着床榻。“你就是想要在我的相似经历中寻求某个问题的解决方法。”

    “是的,我承认。”

    “骑士,坦诚地告诉你,我有过这种时刻,而且很多,但大多数是在学术研究领域发生的:实验的结果不尽人意,测量的数据与预期大相径庭,书本上的教导将我们领进了歧途等等,时间不会等待屡战屡败的庸人,抑郁的低吼就在哪里孕育。”

    “但是无论怎样,这些仅仅是学者在研究室里的歇斯底里,它们远不像勇士们在死亡线上的厮杀冒险。所以骑士,你想在我身上我寻求方法,不如先将心中的郁结说出来。”

    里萨尔的眼神向前游走,最后飘往窗外,跟随着夜空的流星向远处飞去。

    “托尔村的事情,劳伦、莉雅、维基和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塞伊斯,我梦里有时也会回想起它们。我曾经作为骑士长庇佑一隅,自以为凡事努力就能达到想要的结果,但是城主和人民给我上了惨痛的一课;当我来到这里重获新生时,我虽说要摒弃我那愚忠的骑士精神,但往事时刻提醒我要去给予救赎,只是救赎落空的那一刻,曾经的痛苦就会从深渊中苏醒,不断地鞭笞我。”

    “往事拥有鞭策的作用,可那不是你用来惩罚自己的工具,骑士。”

    学者走进床榻,背对着骑士坐在他的手边。

    “反抗者劳伦,他的妻子莉雅,木人维基和血咒师塞伊斯,把他们的故事说出来吧。今夜或许无眠,你需要提神的饮品吗?”

    “谢谢,就这样听我说吧,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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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处走来流浪的骑士。

    暮色微沉,夕阳笼罩大地,骑士的身形被涂抹成一片黑影,只勾勒出他身着的铠甲轮廓。他迈着矫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进,在这里,排排错列的矮房和破烂废墟正迎接着他。

    “托尔村,正常行进也就半天不到。”男人的声音从头盔下传来,“这就是劳伦曾经为之奋斗的村子吗。”

    村子破败得不成样子,三百年的风雨雷电摧毁了它们,大部分房子都已经消损殆尽,土地上散落的烂木头证明这些房屋曾经在这里守护着主人。不远处有几个石屋尚且有形,它们矗立在平原之上,夕阳拉长了石屋的影子,成为一道独特的孤独风景。

    唯有一处,只有那一处房屋那么的别致,它坐落在村子的中央,灰墙红瓦,就像一个小型的教堂一般,不过那上面没有任何能够彰显信仰的饰物,它就是单纯的显得阔气。

    骑士走到了房屋的大门前,他看到墙壁上涂抹的石灰粉已经有大面积的脱落,紧接着一股异样的感觉扑面而来,就像是穿过了一层轻柔的纱织帘布一般,他停下脚步,仔细品了品,终于想起在沼泽的那头怪物上有着同样的感觉。

    里萨尔抽出了剑,他这次没有忘记戴上头盔,或者说自从离开沼泽地后他就一直戴着头盔,骑士不愿意在不知何时何地的情况下再次受到突袭。精锐的目光从头盔的缝隙中射出。他拉起门上镶嵌的铜环,用力敲了两下。

    厚重的声音在里面回荡,就像在盆中不断摇晃的水,然后平息。

    接着,木棍敲击石砖地面的声音出现,一个奇怪的呜呜声伴随着从里面传来,似乎有人在说话,那声音越来越近,直到里萨尔清楚地听到内容。

    “稍等!天哪,多少年了竟然还有人能到达这里。稍等!我的贵客,我腿脚不太灵便,请您原谅!这就来。”

    里萨尔稍稍退后,但是直剑并没有入鞘。

    “你好!你好!欢迎来到这里,亲爱的客人。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多少年的孤单中等到了下一位远方而来的旅人。天哪,能把那家伙放下来吗,我对你没有恶意的。”

    门被打开,从里面探出了一个人的脑袋,然后是身子。

    一个木头削成的脑袋,一个木人的身子。

    “怪蛇,蛞蝓,木头人,下次又是什么?”里萨尔喃喃道,然后收剑入鞘,对于这个木头人他实在是没有感受到威胁,矮小的身子,只到里萨尔腰部的身高,短腿长胳膊,双手叠在胸前就像迎宾的侍者一样,更何况那张脸上用墨水或是黑炭画上了一双笑得很开心的大眼睛,还有咧到耳边的嘴。

    “既然有能对话的人。”骑士说到,“我想请问一下,这里是托尔村吗?”

    “没错,没错,至少三百多年前他还叫作这个名字。”

    木人的关节叮啷作响,看样子连接处不是什么精巧细致的做工。

    “那就对了,我带着劳伦先生的遗愿而来,他想要给他的妻子和后代问个好。”

    骑士扭头看了看周围。

    “不过看样子,在劳伦先生家族的墓碑前献上一束花会更加现实一些。”

    “劳伦……”

    木人愣了一会儿,慢慢将头低垂下去,这和他如太阳般的笑脸很不搭。

    “骑士大人,我很开心你给我带来了劳伦的消息。”木人抬头说道:“那个可怜的人儿在那里受苦了几百年了,你说他的遗愿,他死了是吗?”

    “我亲手下葬了他。”

    “谢谢,谢谢。”

    木人用笨拙的动作向里萨尔弯下腰表示感谢,他的腿很短,所谓“弯腰”就是将腿以上的整个身子弯下去。

    “劳伦告诉了你发生的所有事吗?”

    “差不多,他那时快要死了,所以讲述的故事有些混乱,但能够连成串。”

    “唉……让我来告诉你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吧。你好,骑士,请进,我叫做维基(Vickie),也是曾经反抗村长的一员。”

    “里萨尔。”

    木人侧身将骑士迎进了红瓦房的门里。

    红瓦房里没有一个物件,用家徒四壁来形容最合适不过,里外的差距很大,这让里萨尔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屋子。

    “村民们把这里原本的家具物件都搬走了。”木人指着空荡荡的房间说道。

    “劳伦与村长‘牺牲’的那天吗?”

    “是的,那天村民们一回来,就争先恐后地奔向这里,抢夺着里面的珠宝家具以及村长带来的女人,也就是一个通宵的功夫,这里就变成如今这样了。”

    维基用长长的木头胳膊碰了碰里萨尔。

    “我一直在这个房间的深处,那里有一个隐蔽的通道。后面能够通向一个小屋。”

    维基带着里萨尔来到了一个房间,看上去像是书房,但是此时已经光溜溜了,靠近角落有一个通向地下的通道,盖在上面的木板被打开了,维基刚刚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通道很宽,足够里萨尔穿着铠甲进入,下去后就能看见一个不小的房间,房间处于这个书房的正下方。

    “请坐,请坐,抱歉骑士,我这里没有酒,但有一些我储存的水,只有水可以吗?”

    “当然可以,谢谢。”

    维基用木杯倒水,递给了骑士。

    里萨尔双手接过,暂时将杯子放在了面前的小桌上,然后身子往后靠,脱下了自己的头盔。

    黑色卷发从头盔里冒出,一张英毅的面庞出现,以及左脸被被腐蚀的皮肤,上面抹了绿色的药。

    “那是怎么搞的?看起来很可怕。”

    “你们村长的口臭罢了,像烧伤一样,挺厉害的。”

    里萨尔喝了一口水,然后将剩下的水倒在伤口上,等到药膏冲洗干净后,从包裹里拿出了一个小玻璃瓶,用手指抠出药膏,再次抹在了伤口上。

    “幸好我有一个医生朋友,可惜的是他两人没遇见,不然芬索肯定把这药塞进他的嘴里。”

    “你人还有挺有幽默感的,刚才拿着剑对着我的时候我以为来了个杀人狂。”

    “就算是面对杀人狂你也不会吓得话都说不清,你本身还是希望有人来这里的。”

    骑士笑了,他将身子陷进木椅里,环顾这个房间。

    房间还算有些宽敞的,除了进来的方向,其他三面都立着书柜,书柜上有些零散的书籍,更多的是瓶瓶罐罐,光线有些暗,尽管桌上的烛台已经很努力地在燃烧自己了。比较显眼的是房间右侧的一个棺椁,正常大小,做工粗糙,边角马虎。

    “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我的身体。之前有一个壮实高大的骑士来到了这里,他比你高了一个头,背着一把大剑,那个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就哈哈大笑,嘲笑我是个怪物,不过最后走的时候给我已死的身体做了个棺材,我还是挺感激他的。”

    “钢铁骑士……”里萨尔心想。

    维基重新倒了一杯水,递给了里萨尔。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骑士。”

    “讲真,我只是来履行约定的,故事的内容我不在意,我还需要去北方寻找我的妻子,你只要告诉我劳伦的妻子莉雅,以及劳伦家的墓碑在哪就好了,我送上祝福就离开。”

    “这就是一切的故事啊……”笑脸下发出了叹息。

    骑士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喝了一口水,不再打断维基。

    “让我们从反抗结束的那天开始说起吧。”

    “正如我所描述的那样,这里原本是村长的房子,村民们那晚在这里抢夺钱财,叫声冲天,一晚上过去这里就变了样子。但是北边的凯恩城每个季度会有收税官前来例行收税,村长的下落不能让他知道,不然城卫军就会肃清我们,于是人们对好口风,一致认为村长是由于钻研咒术导致精神失常,最后摔入沼泽而死,并且大家选出了一个人来就任临时的村长,那就是我。”

    “我原本是反抗队伍里最瘦弱无力的一个,他们给我安了一个村长头衔,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无用的傀儡罢了。我住在这个村长的房子里,却代表不了村民的意志。”

    “在那之后,托尔村的人们变了性子。原本只是一个两个人,后来就是整村人:他们对路过村子的行人收取高额的过路费,并用草叉镰刀威胁他们;村民不再心系耕种,他们将抢来的珠宝家具变卖成钱财,全都输在赌桌和酒馆之后,就开始抢劫路人,他们的面相由淳朴的农民变成了邪恶狡诈的强盗。”

    “我虽然挂着村长的称呼,但好歹也去下田干活,我心里厌恶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但是我又无法脱离这里,每天会有一个两个人守在门前,他们吃定了我这个软弱的替罪羊,到时候城里有什么刑罚都会落到我的身上。”

    “但是莉雅不同,劳伦的妻子,莉雅,他是这里最为纯洁无垢的人。她得知劳伦牺牲后什么都没说,只是进屋后便将一头柔顺的长发剪成了短发,然后就这么如往常一样一天天的生活。因为劳伦的缘故,村民多少还是尊敬她的,村中的妇女知道莉雅怀孕后还会稍有照料。而当村民开始强盗行径后,莉雅就大声斥责他们,可惜那些人已经被享乐蒙蔽了心智。”

    “然后,那一天就到来了。”

    维基正襟危坐,手不断敲打膝关节,发出啪啪的响声。他似乎很紧张,头不断地往下低,然后抬头用笑脸对着骑士。

    “我有罪,骑士,我真的很无力,没能拦下他们,没能阻止那个人带走莉雅。”

    哽咽,之后是哭腔,没有眼泪从上面流下,但是木人的内心已经疼痛不堪。

    骑士放下杯子,向前探身,轻轻拍了拍木人的肩膀。

    “别怕,维基,别怕,告诉我吧。是谁带走了莉雅。”

    “村子东边是山,半山腰有一个石塔,血咒师塞伊斯就住在里面,他偶尔会来到村子,村长会热情地招待他。”

    “在税务官来之前,塞伊斯先来到了村子,他没有相信我们编纂的谎言,并从村民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后来,他要求带走莉雅。”

    “‘血咒的失控使我感受到了这个咒术潜藏的乐趣,我需要将这个女人带走,她与劳伦之间有着灵魂的纠缠,并且还怀有他的血肉,这会是不错的材料。’”

    “起初村民中有人持有异议,于是他们开始与塞伊斯做起了生意,当咒术师愿意用五千布坦买下莉雅时,反对的声音就消失不见了。”

    “我那时真的发了狂一样,骑士,莉雅和劳伦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在村中的那些年里他们是我最好的家人和朋友,于是我冲进人堆,想要拉走莉雅,但是村民将我牢牢地抓住,他们的眼神彻寒如冰,拉着我的双手如烧红的铁钳。就在这时,莉雅说话了。”

    “‘我会跟你走,但你也要履行承诺将五千布坦交付村民’,她说‘我的丈夫为了村子的自由而奋斗至死,身为他的妻子,用同样的方法步他的后尘也是我心中所愿。’她缓缓转身,面对村民,‘但是,我要守护的并不是现在这个已经糜烂的托尔村,我要守护的,是劳伦心中那个他愿意为之抗争的托尔村,我要守护的,是劳伦的心。’然后,她便被塞伊斯带走了,而我被村民锁在了上面的那个书房。”

    维基的故事到此为止,他还是端坐在那里,低着头。

    骑士盯着烛台愣神,他用手扶着脑袋。事情变得比想象中复杂了许多,这意味着骑士需要去东边的石塔里寻找莉雅,那边的情况怎样暂且不谈,问题在于那个给予了村长咒术的咒术师,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会是个十分棘手的敌人。

    骑士将目光放回维基身上。

    “你这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别跟我说你一生下来就是木头人。”

    “是血咒的逆用。他们把我锁在书房后,我找到了这个通道和房间,但是因为缺少水和食物,我的身体渐渐衰败,后来我在这里找到了村长藏起来的血咒,我逆用了血咒,让木人作为施咒者,诅咒我的肉体,然后我将肉体舍弃,灵魂依附在这个玩具身上。”

    “我靠近这个房子的时候,也感受到了血咒。”

    “额外的下咒媒介,我将这一片土地作为附加媒介施的咒术,不然我的木头身体在这里没法渡过百年。”

    “你说,他们把你锁了起来,你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是学者,先生。让我告诉你,三百多年前,一股极其强大的力量从北方呼啸而来,村里的人们突然间消失不见了;然后两百多年前,有两个不知名的学者来到了这里,我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向他们呼救,然后我就得以重见天日。”

    骑士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他脱下铠甲,躺在了地上。

    “让我休息一个晚上,维基,我明天旅程的方向是东方,我既然答应了劳伦,那就要做到,没见到莉雅的尸体或其他线索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的。”

    木人见状,掐灭了烛台,轻手轻脚地爬到他的棺材上躺下。

    “你不是还要去寻找妻子吗,旅途的方向不是北方可以吗?”

    “瓦缇妮从来不会阻止我做出决定,他相信我,我也相信她,这次也一样,我想她会原谅我的。”

    又是一阵静默。

    “骑士大人,如果塞伊斯那个混蛋还活着,我衷心期望您能打败他。”

    “我也希望我能打败他,至少对于我的剑来说,它希望塞伊斯是个力所能及的对手。”

    二人的对话被夜所覆盖,睡意席卷骑士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