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长风

第十三章 夜探花厅

    夜已深沉,雪却未停。

    渤海郡王府花厅内,灯明如昼。

    娄王妃面前,何伯正躬身捧着一个瓷碟。

    碟中,放着半截带血的箭簇。

    淡淡的血腥味在厅内弥散。

    娄王妃的一双如水秋眸,此时正死死的盯着那半截箭簇,左手不由自主的摩挲着右腕上冰凉的玉镯。

    美目中,尽是寒意。

    片刻,她抬起头,神容肃穆的看向坐在对面的侯景,语气中带着一丝凌厉:“路上是如何遇袭的?可知是何人竟如此大胆?”

    “王妃”,候景闻言先是皱眉思忖了少顷,才郑重的回话:“卑职……也觉得此事甚为蹊跷,但从对方行事手法上看,应是洛阳方面无疑了。”

    娄王妃抬手打断他:“此处没有外人,参军不必拘于礼数,如同在自家叙话便好。”

    侯景有些尴尬的咧嘴憨憨一笑,昂脖灌了一大口茶,抬手抹了把嘴,继续道:

    “是这样,某家此行,乃是丞相临时起意授命,接令之时,某更是分秒不迟,即刻起程。当时丞相给某下令时,是在城郊猎场,周遭数丈之内并无旁人。某接令后,遂以追猎为由离开,一路便再未与人说过话,便是那些个随某出城的过命弟兄,已经打马跟着某家跑了一天一夜,也都还不知道要去往何处”

    说到此处,侯景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他踟蹰着对娄王妃和何伯道:

    “这事情怪就怪在这里,若按道理……某的行踪应无人知晓才是!但昨夜,某等途经冀州双龙山下官道时,前后雪地之中,竟突然冒出百余玄甲武士,且俱为高手,配合默契,弩矢犀利!这些人虽是步卒,但面对着某家所率的二十余铁骑,竟是丝毫不惧,三人一组,九人成阵,五阵复又成大阵,阵中套阵,阵阵轮转!竟是生生扛下某等二十余骑的冲锋,并将某等阻在当道分割围击……”

    似仍对刚经历的那场血战心有余悸,侯景说话时,脸色有些发白:

    “交战之际,某仔细观察过,这些人的攻击手段,十分熟悉,每当有弟兄受困阵中,这些人便先是以投枪、劲弩迫击,接着就是长刀阔盾如墙而进,且从始至终,四周弩击不绝!此等手段,绝非江湖人士,乃是我大魏边疆军中战法!从午夜战至子时,众兄弟们拼死突围,又借大雪的掩护,才终于为某杀出条血路!可……可某身边也只余下了黑子他们二人……某唯恐有负丞相重托,脱身后未敢有片刻停留,只得舍了同袍尸身,马不停蹄赶来渤海。否则,既便是万刃加身,某也要杀回去,为那些死去的弟兄们讨回个公道!”

    在花厅里淡淡的血腥味中,侯景三言两语便讲完了整个过程,但其所述之凶险,饶是娄王妃与何伯只是听了个简要,亦不免觉得揪心。

    良久,娄王妃的一双眼底突然滑过一丝惊恐,她猛的瞪大双眼看向侯景惊呼道:“如此说来,丞相身侧恐有奸人!”又看向何伯,急道:“速速遣人星夜赶往晋阳,务必提醒丞相,参军遇袭!”

    “哈哈,王妃且安心!”侯景大笑一声,一把拉住转身便欲往外走的何伯,再开口时,语中已带有几分森然:“奸人定是有的,且此人,丞相心中早已清楚,这等宵小岂能害得了丞相?且留他一时性命,将来还有大用。不过,此事倒不一定与那奸人有关,某倒是有一个推测,只是少了些佐证,不敢断言。”

    “参军的意思是,他们……”娄王妃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侯景,拿起自己的杯盖,缓缓盖在了另一个茶杯之上。

    见侯景面带敬佩之色的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娄王妃一脸诧异。半晌,才若有所思的将杯盖重新轻轻合回自己的杯上,面色凝重。

    “主母、参军”

    见厅内终于不再有人说话,何伯方才手捧着瓷碟,呈到二人面前,沉声道:“老奴仔细看过从黑子腿中取出的这枝断箭,箭簇为精铁打造,削磨精良,箭杆细直,其材质应为晋阳一带特产的白皮硬松,不似南梁之物,应是我大魏军中选锋死士所用之破甲重箭,若是用于劲弩,百步之内可透甲如纸!据老奴所知,目前在我大魏,仅丞相手中的北地边军精锐和京师六坊的羽林、虎贲两军才有装配,看来单是这些剌客的身份,背后便大有文章啊”。

    侯景闻言,无所谓的咧嘴一笑,赞道:“何将军,好眼力!直说了吧,依某看,这些人便是洛阳羽林无疑。”

    “这……”何伯闻言不禁面色一紧,沉声道:“参军,可是在贼尸上寻到了什么物证?”

    “物证?哈……以这百余剌客之狠辣果决,又岂会留下什么物证?便是有,某家奔逃之际,又哪有功夫去搜寻?”侯景浑不在意的笑着说道,言毕神色却是陡然一凛,目光缓缓扫视过何伯与娄王妃,然后眯起眼,饶有深意的沉声道:“王妃是明白人,事已至此,有没有物证,对咱们重要吗?”

    娄王妃闻言先是不明所以的盯着侯景愣了片刻,然后“霍”的起身,花容失色的失声道:“这么说来,他是真的下决心要打了?”

    “嗯,应该就在清明前后”,侯景答得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那雩儿怎么办?她还在洛阳啊,那可是他的亲生女儿,他怎就如此的狠心!当真不顾念自己的血肉?!”

    此时的娄王妃,已没有了方才的那份从容,此刻,她只是一位挂念女儿的母亲。

    她双手紧握,焦急的在厅内来回踱着步子。

    少顷,她径直走到花厅门口,似想要唤人吩咐什么事情,却又突然止住,转身走了回来,对厅内何伯急道:“备纸,我这就写书信一封,遣人送去晋阳,求他改变心意!”转而又想到侯景还在场,便眼含恳切的看向侯景问道:“参军看可行否?”

    “王妃——!”

    侯景见娄王妃一念及儿女之事,便失了方寸,不禁无奈的摇头苦笑劝道:

    “而今战与不战,不在丞相,而在洛阳。不过王妃且安心,那小子虽然是个白眼狼,但好歹也是个皇帝,应该还要点脸面,断不至于干出挟女迫父之事。哼!再说了,咱们在洛阳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难道丞相还能看着皇后有什么闪失不成?”

    听了侯景的话,娄王妃面上的神色这才缓和了几分,可一缕忧愁和悲伤,却仍是挂在她的脸上。

    她无奈的对何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作罢,缓缓回到椅中坐下,才有些颓然的低声自怨道:“早知今日,那时我便不该同意他将雩儿嫁去宫里!”

    “主母勿忧!实在不行,老奴今夜便启程,亲自带着府里的几位供奉去闯一趟洛阳皇城!就是拼下这条老命,也要将皇后抢出来!”一旁的何伯,在王府伺候多年,也是看着高雩长大的,此时内心焦急之下,面上竟浮现出几分当年在军前对阵时的狰狞,他重重的向着娄王妃一抱拳,咬牙沉声请命。

    “何将军!大战在即,各地宵小蠢动,将军与诸老万万不可擅离王府!”侯景闻言急忙开口阻止:“丞相上月已急调两万殷州军精锐,由司马大人和段大人亲领,约摸这两日便可抵达渤海,名为助灾,实为护城!眼下之要,只有保得渤海高氏全族不失,丞相方可放手施为!”

    说罢,侯景这才想起自己此行重任,老脸一红,在心底自骂了一声,忙开口道:“侯某此来,还有一封丞相手书需交予王妃。”

    说着,他探手入怀,取出一截食指长短、极精巧的竹管交予娄王妃。

    娄王妃皱眉冷冷的看了侯景一眼,那眼神似在埋怨他为何不早些拿出来,侯景理亏,只得咧嘴尴尬的干笑了两声。

    娄王妃接过竹管,先是借着灯光仔细察验了一圈竹管封口处的火漆,确定未有损伤后,才用力掰碎火漆,从管内倒出一卷帛书来。

    独自走到花厅一角明亮处,娄王妃展开帛书就着灯光细看起来。

    看着看着,她的神色,就变得愈发凝重了。

    见她似已读完书信,侯景这才开口道:“临行前,丞相还托某代转给王妃一句话。”

    “说吧,老何可不避”。

    “这……只是半句诗,王妃知道,某是个粗人,也不知丞相到底是何意,嗯,只有七个字”,侯景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道,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临渊观海樽对月”。

    娄王妃闻言,便是一怔。想了片刻,神色竟变得有几分黯然。

    她默默将帛书收入袖中,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身时,已是恢复了平日的雍容与平淡。

    她轻抬纤手,含笑对侯景道:“参军一路辛苦。夜深了,先随何伯去前院休息吧,明日我会安排两位供奉,再挑选百名精干侍卫随你启程,待返回晋阳时,便让两位供奉长随丞相左右护卫吧。嗯……还烦请参军回转丞相一句话。”

    “请王妃示下!”侯景闻言,连忙站起,冲着娄王妃郑重抱拳行礼。

    “君之所托,妾定不负!”

    “喏!”

    侯景腾的起身,面色凝重的朝娄王妃重重再施一礼,也不多言,一把抱起桌上的甲胄,大步随着何伯向花厅侧门去了。

    二人临出门前,正在前面领路的何伯,眼角却看似无意的向着花厅另一侧的门后阴影处淡淡扫了一眼。

    此时,就在那处黑暗之中,一双小小的眸子,正闪动着好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