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叔——！”

    娄王妃刚走，高洋就小跑着扑到侯景壮实的身上。

    侯景就势抬起双臂，一把将他高高举起过头，原地转了一圈。逗得高洋咯咯大笑不停。

    “不行了，不行了！乐儿都长成小郎君了，叔抱不动啦！”举着身高都快到自己胸口的高洋笑闹了一阵子，侯景一边笑着将高洋缓缓放到地上，一边牵着他的手，走到廊下一方石凳处坐下，抬手刮了一下高洋的小鼻子笑着揶揄道：“你小子，还真看不出来，这变脸的功夫不赖啊，比那晋阳的伶人还要更胜一筹！哈哈哈！”

    可高洋此时却并没有继续和他开玩笑的意思，他神色一肃，四下里看了看，见周围再无旁人，便一脸神秘的凑近了侯景，压低声音道：“叔，这两天府里发生了好多怪事，乐儿方才对娘说的，都是真的！”

    侯景听了先是一怔，转瞬却又哈哈笑了起来，用脚踩了踩地面道：“叔虽然也信些鬼神，可乐儿，这是哪儿？这里是渤海王府！不敢说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至少在这渤海城里，怕是再没哪处比这里更安全了。再说了，你娘是何等样人？休说这小小一个王府，便是这诺大的渤海府城，凡事也俱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说没有，便定是没有，你怕是真的看花了眼吧”。

    “我真没有看花眼！”高洋有点急眼了，他赌着气反问：“你把娘说得跟个神仙似的，还凡事俱在掌控？那城外食童之事，也是她掌控的喽？”高洋反问。

    “什么？”侯景闻言脸色缓缓沉了下来，有些不敢相信的抬起手遥指向城门方向，看着高洋沉声问道：“你是说，城外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了？”

    高洋看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好像也是刚知道此事，不由神色黯然的点了点头，老实回道：“嗯，南山先生昨日说的，被娘听见了，发了脾气，还要赶他走。”

    听了他的话，侯景面上却诡异的浮现一抹戾色，皱着眉恨声喃喃：“这个高禾在干什么？！这种事怎么能传进府里？！娘的！他这个太守当真是不想干了！”

    他的这些话，一字不差的全落到了高洋的耳中。高洋先是一阵错愕，接着目光就渐渐变了，他感到自己的胸腔中有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他突然爆发似的冲侯景喊了起来：“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城外的百姓何辜？难道你身为阿爷肱骨，不关心饥民疾苦，却只关心事情有没有瞒住我与娘吗……”

    刚说到一半，高洋猛然回过了味儿来，话头嘎然而止。他瞪大了双眼，面上竟是浮现起了一丝恐惧的表情，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目光死死的盯着侯景，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句的问道：“叔……这事你原本就知道？！你装得可真像啊……那我娘……我娘也早就知道是吧？那……从济州到渤海，一路的封城拒赈，当真就是我阿爷的授意！对不对？！”

    看到侯景那闪躲的目光和仓促间不知所措的模样，高洋心下顿时一片冰凉，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像是第一次才认识眼前这个老叔一般，一步一步的缓缓向后退着，与他拉开了距离。

    他怔怔的看着侯景，声音沙哑：“原来南山先生所说都是真的……原来这竟是真的！真的是阿爷和你们的安排……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难道不是我大魏的子民？这济州难道不是我大魏国土？将人活生生逼为恶鬼，如此行径，你刚才竟还能如此坦然？你们……你们……”高洋说不下去了。

    “乐儿！”见高洋的反应竟如此激动，侯景的神色也渐渐严肃了起来，他大喝一声，将高洋唤回神来，目光复杂的凝望着面前的这个少年，想了想，还是皱着眉，一字一句的对高洋沉声道：“你要知道，这世间诸般事，偏总是难遂人愿，只能是顺应大势，若要逆行强为，有时候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谁都无法承受的。你现在也大了，要懂得多多体谅丞相。”

    “顺应大势？”高洋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冷笑着质问侯景：“就是你昨晚在花厅说的那些话吧？我阿爷要不顾长姐的死活与天子开战？那还要死去多少人？！体谅？那谁来体谅城外那些失去孩子的爷娘？谁来体谅那些沦为肉食的孩童？谁来体谅城外那千万流民？！”高洋的声音突然尖厉了起来：“原来你们一直都在骗我，这天下的国泰民丰都是假的！”

    “你成熟一点！”侯景没想到这个不到十岁的少年竟能说出这番话来，虎目泛红的瞪着高洋良久，最终再次化为一声长叹：“这就是权谋，这就是天下之争！没有人愿意接受，也没有人能够逃避！”

    他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膛，目光深沉的环顾了一圈这个雅静的小院，视线最后缓缓落回到了高洋的脸上，沉声道：“你是丞相的公子，生来就注定要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承担得更多，看得更远、想得更深，否则你的下场会比你能想象的还要惨得多！你记着，要成大事，就绝不能过于柔情！你有没有想过，你阿爷和咱们这些叔伯，当年哪一个不是边寨的寻常破落户？哪一个不是咬着牙、踏着血才一路挣扎着走过来的？咱为的啥？若没有咱们这一路的血，你们这些崽子们恐怕早就像城外那些流民的孩子一样，沦为了别人嘴里的肉食！你懂吗？！”

    说到这里，侯景猛的从身旁的一株老松的松枝上，撸下来一把雪，双手合着猛的盖在了脸上，狠命的搓动了几下，直到他那张满是风霜纵横的脸，被冰雪搓得通红、泛起淡淡的白气。

    他放下手，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面上薄薄的蒸气和嘴里呼出的热气混合着交汇在一起，让他的整张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了起来。

    “叔是个粗人，有些事情，现在和你讲不清楚，但你是个聪明孩子，叔相信，等你再大些，多经历一些，你自己就会想明白的。”侯景的嗓音有些沙哑。

    “这些事情，你们为什么都要瞒着我？”高洋觉得此刻侯景的心里一定埋藏着很多事情，但他却无暇顾及，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直到刚才，他才发现，许多年来，这座王府内外的人好像都在有意向他隐瞒着一些事情——这是他万万无法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