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长风

第四十五章 荒唐奏章

    “子惠。”

    高澄正被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弄得莫名其妙,突然听到父亲唤自己的名字,忙俯身应道:“儿在”。

    书案后传来高丞相那依然平淡的声音:“按我朝律例,朝臣私通宗亲,贿赂往来,是何罪名啊?”

    高澄闻言,心中便是“咯噔”一声。

    此时耳旁更是听到尉景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沉闷的“咚咚”叩头声。

    高澄飞快的朝尉景那里瞟了一眼,竟见尉景此时已是满头大汗,在那磕头如捣蒜一般,地上已是见了血。

    高澄心中不忍,迟疑着不敢接话,又悄悄抬眼向上看去,却发现父亲那摄人的双眸竟正冷冷的注视着自己,两道冰冷的目光,就如同两把利剑,一下狠狠的扎进了他的心里!吓得他浑身一个哆嗦,身子不由自主的一软,也赶紧趴伏于地,结结巴巴的答道:“按……按本朝律例,是……是为结党欺……欺君——当斩!”

    当他说出最后两个字时,感觉自己已用尽了浑身的气力,也是重重一个头磕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再不敢抬起。

    “丞相——!”

    一旁的尉景,此时伏于地上,一迭声的嘶喊了起来。“丞相!咱知错了!借咱十个胆子,咱也不敢坏了自家的事啊!元谒只是托咱给他在朝中谋个差使,给了咱金百两、银壶十二副,再就是那把古剑,咱想来无非也就是收了这些玩物,然后把他打发到洛阳,去他那个便宜侄子身边混口饭吃,咱万万不敢动那与元氏宗亲结党的心思啊!刘贵那厮分明就是有意陷害,还请丞相明察!明察啊——!!”

    转尔,他又慌忙道:“丞相!下臣……下臣原本就没打算将这些不义之财据为己有,东西到手后,咱是原封入库,一文未动啊!丞相!咱这就把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尽数搬来,缴于朝廷,以明心志,丞相明察啊!!”说罢,便又是不住的叩头。

    过了好一会,直到尉景那叩头的声音渐弱了,一直端坐于书案后批阅奏章的高丞相,这才抬起头,脸上却满是惊讶怜惜之色。

    他急急起身,绕过书案,一把将尉景扶了起来,略带嗔怪的道:“士真——!孤方才不过是随口玩笑两句,你这呆厮,怎的这般当真?快快起来,让孩子在旁边看着,这哪还有点做姑父的样子!”

    待见到尉景颤颤巍巍的直起身子,高丞相这才缓缓转过身,走回书案后,双臂一伸,摆了摆宽大的袍袖,坐下柔声道:“你与长姐对孤有养育之恩,孤便是不信天下人,还能不信你吗?”

    高丞相一边说,一边冷冷扫了尉景一眼,然后缓缓垂下眼帘,看似漫不经心的抬手朝尉景的方向点了点道:“孤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打算从这里出了门,就再去御吏台闹上一番啊?你糊涂!刘贵是御吏中尉,监察百官那是他份内之责,他没直接奏报天子,而是先陈情于孤,便是顾念到你与孤的这份情谊,已经给你留足了面子,你懂吗?此事你休得记恨!孤警告你,往后不得为此寻他的不是!至于元谒那厮给你的这点儿好处,朝廷还不缺这点儿,你收下便是!这些年你随着孤南征北讨,为的不还是他元氏的江山吗?拿他们家一点心意,也算不得大过!”

    “啊……?”尉景俯身抬头,一脸诧异:莫非这事,就这样揭过了?

    他瞪着一双大眼,偷偷瞅瞅高丞相,又瞟瞟一旁的高澄,见两人此时都没看向他,也不知如何做答,只好默不作声,算是顺势应了下来。

    正当尉景暗自松了一口气时,,却又听得书案后高丞相冷厉的声音传了过来:“不是孤说你,这点儿贪财的毛病,你什么时候能改改?长此以往,怕是终有一天,连孤也护不住你了。”

    闻听此言,尉景顿时吓得“咣当”一声,又跪了下去,他匍匐着哽咽道:“妹夫!你知道,咱老尉断不是那等贪财好货之徒!可咱既不懂朝中的事,又不会种地,家中更没置什么田产,就是担心哪天有个万一,会苦了澄儿他姑母和你那几个小外甥,这才偶尔收些无关痛痒的黄白之物,想的……想的无非是给自己的身后事,留点儿余地啊……妹夫!呜呜……”

    听到他竟能将收受贿赂之事,说得这般委屈求全,高丞相不禁是又好气又好笑,脸一板打断道:“住口!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难道没了你,孤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孤就不照应了?还‘哪天有个万一’?你是盼着孤哪天在阵前大败么?!”

    说罢,也不待一脸苦相的尉景表态,高丞相一挥袖道:“算了!这次孤就不追究了!以后少和皇家的人往来。你记住!能拿的拿,不该拿的,千万别碰!”

    看着尉景在那没口子的应“喏”,高丞相没再说其他,却是转而从案上的一堆奏章中,抽出来一本,掷于两人面前道:“谈正事吧,都看看,这温鹏举真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啊。”

    高澄偷眼一瞧,只见那份奏章是尚书省按常例递来的抄本,封题竟是《请设邺城军屯事》。

    “这?是温子昇那老儿写的?”高澄试探着问。

    高丞相并未回答,嗔笑着责怪道:“混帐,‘老儿’也是你配叫的?他与孤同岁,你莫不是在影射孤也是‘老儿’?”

    这下可把高澄吓得不轻,连忙膝行两步道:“孩儿岂敢!这温舍人惯与阿爷作对,孩儿也是一时气极,信口胡说。孩儿知错了,阿爷切莫生气”。

    “起来吧”,高丞相不以为意,用打趣的语气道:“你们看看,孤请陛下迁都邺城,这殿宇都筑好了,他却在此时奏请陛下将邺城改设为军屯!此人倒还真是颇有些胆量啊。”

    “这就是个笑话,不过是一届酸儒,为搏朝野评名而以,阿爷何需为此气恼”,高澄开解道。

    未料高丞相闻言却是脸色一变,冷哼一声怒斥道:“浅薄!孤让你参详的是这本奏疏背后的文章!”

    被高丞相一番训斥,高澄立时清醒了许多,想了想,才嗫嚅道:“阿爷的意思莫非怀疑这篇奏章的背后是——陛下?”

    “哦?我儿何来此言啊?”

    高丞相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当高澄听到话中那句“我儿”的称呼,心下便是一阵暗喜。这隐含着“父子一体”味道的两个字,无形中透露出一个信息:自己猜中了高丞相的心思。

    他脑中飞快的整理了一下思绪,才道:“这温舍人久在中书省,平日又常伴陛下左右,若有什么建言,对陛下当面言说便可。可他这篇昏聩荒唐之文,却偏偏是明递的奏本,直递尚书台,这摆明了就是给阿爷看的……”

    说到此处,高澄抬眼极快的扫了一眼高丞相。见高丞相双目微阖,面上也看不出其他表情,一副静听的模样,心下便是一宽,知道自己切中了要害,这才接着道:“这至少说明了两件事:一是这份奏疏极有可能便是在陛下的授意;二是此章明递入朝,其意必是上朝公议。故儿子大胆猜测,此事极有可能是陛下与帝党联手炮制,意在试探朝臣对迁都一事的态度,说不好,朝堂公议那日,便是他们摊牌之时!”

    一旁的尉景听得有点迷糊,瞪着一双牛眼,在这父子二人的脸上来回瞅着,粗大的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

    可高澄的一番心思,此时却全在自己父亲的脸上。

    高丞相听完儿子的分析,美髯之下的嘴角,微不可察的上翘了一下,面上却仍是古井无波的神情,又开口问道:“那依你看,该如何应对啊?”

    高澄略一思忖,才谨慎答道:“依孩儿看,陛下似乎并不介意这份荒唐的奏章被阿爷知晓,这既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表态,也算是一种警告。可是,恕孩儿直言,他似乎高估了自己,也轻看阿爷,时至今日,还使这些小手段,只能是为天下人耻笑尔。”

    “哈哈哈——”,高丞相听完,不禁仰天大笑了起来,也不知是被儿子这番话给逗乐的,还是因为儿子说到了他心中所想。

    “依孤看,他是打算先动手了”,高丞相淡淡的笑道,就好像是在说着普通的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