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土

第八章 吴茗

    演出结束的初心剧院又变得喧嚣起来,一茬接着一茬的人群从观众厅里面走出来。他们的脸上还带着观演后的愉悦,看起来这场演出很是成功。

    吴茗坐在九排中间的位置上,等候着观众厅里的其他人先往外走。本就没有满座的观众席很快变得安静了下来。坐在第一排的简丹和曹睦哲在结束后转头寻找到了坐在第九排等待着的吴茗,于是他们也没有很着急地往观众厅外走。倒是魏晏先随着人群一起散了出去,她看完演出后有了新鲜的话题,迫不及待地想去售票厅找邢亚琳聊一聊。

    等吴茗和简丹夫妇一起走出观众厅的时候,初心剧院的休息厅里已经没有多少没来得及散去的观众了。吴茗眼尖地看见了魏晏正和邢亚琳在售票厅和休息厅交接的那个角落里聊的热火朝天。她们两的周围还聚集起了三五个别的工作人员。

    吴茗和简丹说了几句话,交待他们两人稍等一会儿之后,吴茗就朝着那一拨人站立的地方走去,她想,她现在应该去跟魏老师道个别。

    热爱话题的中年妇女们总是拥有着让其他人都望之不及的消息捕捉能力。她们看见了吴茗的靠近,一个个人的脸上都绽露出了仿佛好事者常有的那种笑容。吴茗礼貌地和魏晏打过招呼以后,魏晏拉着她听了周围的人说的几句夸赞的场面话。吴茗只是谦虚地应和着,她心里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她指着还在休息厅里等候着的简丹和曹睦哲,对魏晏说着话。魏晏明白她和朋友们还有约,便和其他人道明了情况以后就放她离开了。吴茗离开的时候,对站在一侧但并没怎么说过话的邢亚琳点头示好,邢亚琳也给了她回应。

    在结束演出的剧院里闲聊着的这一小群人看着吴茗那一行三人走出了剧院的门厅。她们望着外面文化广场上吴茗逐渐远行的背影,这话匣子才算刚刚打开来。这些工作人员大多都在工作之余看过《建筑师》戏剧的排练,她们对这个演出有着颇多的谈资。但比起议论戏剧的本身,她们更愿意八卦一下创作这场戏剧的人,在她们的眼睛里,吴茗这个人可比《建筑师》这场戏要有趣的多。

    吴茗是魏晏的学生,魏晏自然是没少夸奖她的。吴茗初中毕业以后,十余年时间里一直同魏晏保持着联系,节日里没有一年落下过祝福。当年的魏晏出于作为老师的好意,在吴茗的学习上多费了一份心,谁想到这个女孩子竟然一直念着这份师恩。魏晏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教导过很多的学生,像吴茗这样十几年始终如一地惦记着她这个任课老师的,魏晏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了。所以吴茗的这份感恩之心让现在已近花甲之年的魏晏自是感动不已,在和别人聊起自己的学生时,她能够赶到一种骄傲和幸福。

    其他人饶有兴致地听着魏晏对吴茗的评价,眼神里带着羡慕,又有着一丝嫉妒。这些工作人员在之前的演出排练中都跟吴茗有过碰面,她们印象里的吴茗和魏晏描述的完全不一样,几乎没有几个工作人员可以找到由头跟吴茗说上几句话。她们在剧院里见到的吴茗是清高的,不可接近的,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孤僻的怪味。这些平日里爱嚼舌头的小城妇女们心里头是没有什么大的胸府的,看着这个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嫁出去的老姑娘在剧院里跑进跑出地忙活着一出根本赚不到钱的戏剧,心里头自然是有点作为闲事人的想头。偏偏吴茗还是个沉默寡言的主,所以总是会弄得这些个陌生人心里头不痛快,话头也就由着她们说了。现在这些人听着魏晏这个晱城里的老教师说起吴茗的好,表面上也就顺着场合说起了体面话。但是吴茗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就连魏晏也只是看见了吴茗好的一面。吴茗这个看起来充满了故事的人更不是这些只跟吴茗有过点头之交的长舌妇们可以评头论足的了。关于这一点,邢亚琳作为旁观者反而看的最是灵清的。但听着周围人热火朝天地聊着关于吴茗的事情,邢亚琳却也不由地好奇起来:吴茗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吴茗是《建筑师》的编剧,但她并不是专业的编剧,她应该是专业的建筑师。可是现在的吴茗已不再是建筑师了,那她是编剧吗?也不是的,她没有归属的院剧团。现在这出临时的戏剧演出已经结束了,她失去了职业,现在的吴茗只不过是一个一文不值的无业游民。

    和简丹夫妇一同走在晱城大道上的吴茗,此刻内心复杂。她在和魏晏说话的时候,听见了周围有人在小声地议论着她。吴茗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刻板,她的内心是极其敏感的。吴茗总是想让别人看见她想让别人看见的一面,而矛盾的另一面,她也是刻意地隐藏着。但是人言可畏,他人一番作为解闷谈资的风言风语,倒是让听者有心了。吴茗走在路上无心与简丹夫妇对话,她也觉得这个问题很是有趣:吴茗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了解的吴茗是个真诚的人,但她也是虚伪的。刚刚魏晏的那一番夸耀让吴茗感觉到很不是滋味。吴茗一直感谢当年魏晏的师恩,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现在,吴茗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纯粹。她感谢着魏晏,她也需要着魏晏。在大城市失业归来的吴茗在晱城并没有根基,她虽然有着《建筑师》的剧本,却在洽谈的过程之中屡屡碰壁。如果没有魏晏在晱城里那几十年师德的脸面,尘封了近二十年的初心剧院又怎会为了吴茗的一腔孤勇而重启。

    她了解的吴茗是个自大的人,但她也是自卑的。吴茗也曾有过属于她的成绩,那些优越感是和这座晱城无关的,但这些让吴茗感到骄傲的过往仅仅是昙花一现。当表面的繁华褪去,吴茗惊恐地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她还不争气地留恋着那些已不再属于她的惊艳,现实的落差狠狠地唾弃着吴茗那一份不该拥有的过分的自尊心。于是她变得很是敏感,把自己的失败掩藏地严严实实,自我催眠式地顽固维持着一份与实际不相符的体面。

    她了解的吴茗是个自律的人,但她也是纵欲的。吴茗相信梦想,相信命运不会辜负她的努力。她有着一系列的计划,心甘情愿地如苦行僧一般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但是外面充满了五彩斑斓的趣味,吴茗也和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对快乐有着出于本能的向往。世界千变万化着,当诱惑来临的时候,吴茗也会有着她那个年纪的人所具有的浮躁。她的意志力并没有自我认识的那样坚定。当狂欢结束,她又会可笑地因为过于放纵而感到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她了解的吴茗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但她也是好高骛远的。吴茗明白没有人是可以随随便便获得成功的,所以她面对工作,面对生活都勤勤恳恳。但她太想证明自己了,一个思想上过于理想的人是拥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她羡慕别人的成功,渴望获得他人的成绩。但现实给她的梦想上了一道枷锁,她很努力,但她的努力又没有像别人那么拼了命地在努力。她也没有天赋,也没有背景,远大的理想对于吴茗来说显得太不切实际了。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没有过硬的技术和资深的阅历,却有着与实力不相匹配的野心。于是,时代的浪潮狠狠地把她拍在了浅滩上。当浪潮退却的时候,吴茗就是那个原形毕露的淘汰者。

    吴茗就这样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很好笑。她真的了解自己吗?她不确定。吴茗看了看同行着的,相互呢喃着话语的简丹和曹睦哲,她忽然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六年了,她还是一无所有。三十岁对于一个建筑师来说正是充满了生机,刚刚开始的年纪,但是对于吴茗来说,她的建筑师生涯已经面临着结束。那个曾经对建筑充满憧憬的吴茗,终究是变成了一个悲剧。是什么造成了这个悲剧呢?是吴茗自己的不争气?还是这个让人无奈的时代?——是不争气的吴茗偏偏遇上了这个让人无奈的时代。

    晱城夜晚的狂热在狂欢结束之后便迅速地退却,夜晚十点的晱城街头已看不见摩肩接踵的人潮。吴茗一行三人在晱城文化广场对面不远的一家大排档前停下了脚步。吴茗暂停了她那无厘头的思绪,她看着店面外的烧烤摊,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勾起了一些过往的记忆,那些逝去的情怀正在慢慢地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