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云

第十二章 策论

    诸人饮宴作乐,对酒当歌,正浓谈之际,忽而外间传令使者,飞骑来报,直到厅前禀道:杜曾兼得第五猗兵卒,且探知刘愿、王国诸将军业已离开宛城,宛城守将不足,故而又纠集流亡,围打宛城。见今荀崧匆促之间,遣来密函,求火速派兵,以救宛城之围。众人听了,事出突然,深为震惊。想到,若宛城有失,粮运路断,李矩、赵固、郭默诸人必不能挡刘聪、石勒,河南之地,亦将尺寸不复晋有。

    荀灌闻禀,怒睁明眸,参拜于王敦席前,请求发兵,立马相救。王敦先令荀灌归回席位,方对众军将问道:“清晨时分,陶士行向吾言道‘杜曾凶狡狠毒,所将士卒皆豺狼,可谓鸱枭食母之物。此人不死,州土未宁。’吾始不信,今果如士行所言。吾已上表,求建康复士行官职,尚未见文书,暂不宜领兵,受人把柄。赵诱、周访、甘卓诸将,又未来到。且需即刻驰援,部卒实难纠集,夜里行军,更危殆不测,倍于常时。今府中私兵、值守护卫之卒倒也在此,然恐势力不能,少不敌众。诸位将军,不知孰有勇略,已轻锐疾进,深入霆击,为吾破此大敌?”

    大厅之中,众将相互观望,鸦雀无声。陶瞻终究心热,不待其父应允,便向王敦禀道:“小将与周抚曾于宛城城下,与杜曾接矢交锋。今日贼寇势急,小将愿再一往。”王敦未回答,只侧目顾看陶侃。

    陶侃稍犹豫,禀道:“小儿逞能,不足远虑,恐有失妥,还须石览将军急回襄城,同发大军,将军集结私卒,命有为上将,继之而进,方可破敌解围。”

    石览听了,出到大厅之中,回禀道:“末将愿与众将一同前往,共救宛城!”

    刘愿、王国、荀灌、周抚、陶瞻等相对一眼,齐出来,禀道:“末将等亦愿往!”王敦仍未做声,对着陶侃报以微笑,轻轻摇首。

    此时朱昌吃酒已然脸润耳热,见周抚等愿自去征战,乃直立起身,开言便道:“小将必要去。将纳杜曾之首于阶下。”

    赵龚、赵胤忙拖住朱昌,低声笑骂,喝道:“汝添何乱!发何醉言!快坐下,只吃酒去!”王敦听见,转目顾看赵龚,问道:“赵龚,汝父伤未到,不如代其说出一二方略。”

    “小将听令。”赵龚饮罢盏中酒,立起身躯,踏到正厅中,回道,“诸将之言,却只知事急,不顾其他,似有不妥。小将亦曾听闻,前次周访将军以迅雷之势,坐中遣周抚、陶瞻等急袭杜曾,救了宛城之围事。然则,杜曾凶狡,其敢再而围攻宛城,安得无备,欲再以偷袭之策,强破有备之敌,恐非易事。”

    王敦笑道:依汝说来,吾等不宜救宛城之围,令荀崧作贼寇刀下亡魂了?”

    赵龚直向前,到王敦耳边,轻说数语。王敦听罢,暗暗点首,以手拍案,笑赞道:“虎父之子,非比犬儿。将门之后,必有勇略,果不其然。”当即下令:“石览、刘愿、王国听令,汝三人带荀灌、陶瞻、周抚、赵龚、赵胤、朱昌诸人,统府外各部私兵及襄城之兵马,同救宛城,具体方略,由赵龚路上讲授。”

    诸将得令,踊跃起身,便要出府。王应听了,也声禀要去。王含厉声训斥,道:“战场之上,死生之地,行尸之域。鬼神不神。你作甚乱,且府中待着!”

    王应怏怏。王敦见形,笑道:“玉不琢不成器,他要去,就令其一同前去。些个事,其早晚须作出。且年少不历坎坷,何以成大器。”说罢,又紧吩咐赵龚、赵胤、陶瞻、周抚、朱昌诸人,令道:“汝数人,既交契甚好,王应初临阵,须多多照应。万事小心,凡计,能行即行,不可轻敌。”继而,又对石览、刘愿、王国三人道:“佢等年轻气盛,虽有奇思策,终究思虑不全。汝三人确系主将,责任非轻,不可托大。能牵制杜曾即可。某自有奇兵救应。”诸将再次唱诺,自去准备。

    诸官见王敦脸色稍喜悦,共奉承道:“将军救宛城定为奇策,可否与下属同僚,共得一闻,使耳目开聪。”是时,王敦已有丝许醉意,见众人奉承来问,便斜转蜂目,笑道:“此处殿内,诸位贵豪虽皆为吾之心腹,杜曾探子亦必不敢到此。然则,酒后实不可乱议军略。且计若不成,今又夸下海口,吾岂非自打己面,以成汝等笑谈之资。”

    众官愕然,直称维维。频频劝盏,夜幕渐浓,尽兴方归。只王敦、陶侃等几人,因有些许琐事,尚在席上,闲自聊着。

    一时,众人皆散了,王敦知陶侃无甚要事,欲留下,再清谈数刻,以探知其心意。王含自遣执事之人,带着侍从进来,收拾器物,安排茶饮。总执事乘机令使者来,向王敦禀条消息,言王机因王澄之死,心中恐惧,前次求广州而不得。今乘府兵调动,带着亲随,悄悄往广州逃去了。

    王敦听见,自是恼怒。陶侃则将王机之事细思一遍,想道,既王敦杀了王澄,兼了江州刺史之职,王机即为王澄心腹,其叛,理固怡然。且王机之父王毅曾作广州刺史,王机不往它处,而往广州,亦在情理之中。然则,广州虽于西京而言,可谓偏远,较建康而言,则为大州,江左不可失之,于是陶侃深深记下,复多问使者数言。

    是时,外面又报,赵诱将军已到。王敦复喜,忙请入。赵诱尚身披战铠,雄壮威武,虽略显疲惫,却不失庄严,向王敦参见后,就挨陶侃坐下,拿起盏碗,大块吃喝起来,可见是日劳累之状,见今已极疲饿了。

    王敦看赵诱吃喝好一会,方问道:“有何要事,饿成如此这般?”

    赵诱也不停杯盏,回道:“且别说来……自击溃杜弢诸强寇之后,断江劫掠之贼反而多于前时,又闻北方消息,常言胡寇入侵,生民惶恐,真乃不得不令人心力交瘁呐。”

    王敦道:“泼贼顽寇如此多呼?必抓其头目,作杀鸡儆猴之计,方可镇此般凶徒。”

    “旧地农夫、流民、山夷、间谍、胡寇、伪商客、离散军健、各地主之私兵勇力,以致乃朝廷官吏,皆进此行当中。真乃人心思乱,江流日下,无可奈何。”

    陶侃听了,移近赵诱,悄声道:“那建康豪贵,朝堂官吏还作此般龌龊事?”

    赵诱亦压低嗓音,回道:“可不是。便是司马家作此最见不得人事。前日时,吾等以商船诱贼,捉拿数寇首者,其中不正有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这亲王兄弟之左右么?其后,汝遣兵逼迫司马羕,其无法计,便送了帐下二十余盗贼来,你皆将其就地正法,这般大事汝可忘却了?”陶侃回道:“不曾忘却,只佢为亲王,当以不声张为宜。”

    赵诱笑道:“这番倒好,作得更隐秘了。闻言还勾结山夷来,许以勋爵。更者其中有闻,贼中大有曾跟随张昌、陈敏、华轶、杜弢诸人者,如此败亡将卒,集与一处,又与吾等有仇,非同小可。”

    陶侃白眼对天,道:“身为王室,作此等龌龊事,历代之中,亦真无谁也。”

    “五马过江,琅琊王司马睿,渐为江之南北豪族,拥戴而立,做为盟主,有将有卒,大柄在握。然另之四王,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佑、彭城王司马纮,却无这般幸运。江左地方便巴掌之大,早为各士族瓜分,若不再暗中争夺些人物,税赋,其爵位身份如何与力量相配,更可与诸族纠缠呢?”赵诱不屑道。

    赵诱世代军军户,向来直心,不是细言微语之人,所道之事,王敦早已听闻,却只装不知,紧闭蜂目,稍低头,轻揉当阳穴。想到四王处境,亦觉此事甚为寒碜,真乃亲王落难不如丧犬,可笑可叹。然为防八王同乱之事,司马睿亦可谓费尽心机。王敦再想及司马睿即日登基,不觉又甚为气愤,隐隐之中,令人不安。于是,不经意间,将身子歪斜于案上,任由赵诱、陶侃畅谈。

    赵诱又向陶侃道:“如今连年常阴雨,加之难民流动,安置甚难,既无干净去处,杂于泥淖之间,死病常有,数郡已得疾疫。此比之于战乱更伤人心,宜早为之所。”

    陶侃答道:“水旱、疾疫之灾,向为国之大患,耗国资财不亚于战,只为执柄者以为无益于己,故往日无御防之策。既而猝而发之,安之诚难。”

    是时,门外有报,皇甫方回、郑攀等去而复返,又为陶侃请命来了。赵诱听了,也诧异,道:“是也,士行方任之职,建康如何还未诏命?”

    “士行,汝且去安抚郑攀、皇甫方回诸人。汝之部将,吾不宜多劝,且今日已累,疏懒于动。”王敦打断赵诱之语,依然斜靠着。陶侃得令,唱了个诺,自去劝导皇甫方回、郑攀等。

    王敦见侍从也都远远躲开,方接会话老,问赵诱道:“果真如此,现今局势甚为微妙,吾实感举步维艰。毫无头绪,汝且与吾计较一二。”

    “何事艰难而举棋不定乎?”

    “也无甚艰难。更觉非举棋不定。”

    “那必是心魔作怂。”赵诱笑道。

    “吾守国之西门,有甚心魔,作甚怂来?”

    “琅琊王命继晋脉,你心有不甘,心更不安。”

    “佢是晋室血脉,理所当然,吾有甚不甘!”

    “原位虽有大小,尚名为同僚;今江左承制,则君臣必分。虎皮虽空,足以吓人。君向来睥睨无人,忽受制于人,岂有甘心。”

    “然则,该当如何?”

    “欲安内祸,当借攘外之力。且同心勠力,共讨外寇,民心所向,君何乐不为?”

    “吾虽欲竭诚尽节,但恐小人多心,使嫌隙交构,有苦难言。”

    赵诱听了,再不接话,沉思起来。许久,方自言道:“国家蒙难,生民水深火热中,今偏安一隅,立足未稳,不图兴复基业,救民水火,却为一己之私,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能不愤叹。”

    王敦见赵诱不再言语,追问道:“你不必感慨,吾实欲团结众志,驰骋疆场,剪灭胡寇,作盛德之事,今欲得一法,片刻间,足以安内,吾好可游刃阃外。卿以为何如?”

    赵诱再略思片刻,道:“君若真不计个人些小得失,此事不难,今他者有所不宁,实君数立大功,势力正盛,又居建康上流,正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若稍留缓冲之地,则众情必安。故吾计,莫如于江、扬间割数郡入湘州,令才绰德盛,不偏不倚之人守之,则众人必安。”

    王敦稍稍点头,略沉思,道:“此乃缓事,见今有数件急事,卿试言之。杜曾、第五猗纠集流寇进逼江、沔,吾恐荀崧、石览不能力敌。王机逃往广州,欲作贼为乱。又闻蜀中成汉似有所动静。”

    “战时争民,安时争地。故乱世,有一民必夺之战,盛世,有寸土必争之势。今江、沔以北,交战无数,民死八九,虽得寸地,朝不夕保。不如移民过江,保而养之,民盛则势成,以民势夺水北之地,易如反掌。”

    赵诱说着,稍犹疑,继而道:“周访,吾数与之共事,有大功,为人沉重,能养士卒,又杜曾所畏,令居襄阳,足以安民扩境,杜曾、第五猗等必不敢正觑分毫。王机年轻德微,手无强兵,逃往广州,实欲借先辈名望。将军可令一德隆名旺,功勋既着之士,一往可擒。成汉方任军阀,内无大志,外迫强敌,李雄起身寒微,政旁民扰,不足为虑。甘卓,霸秦丞相甘茂之后,曾祖甘宁,威震江东。而卓外柔内刚,善于绥抚。若令其移师,由湘入益,扼夷陵、巫山、奉节等地,不出十年,可夺成汉民心。承蜀人思乱之时,再遣一强旅,急袭成都,蜀地可定。是时,国无西面之忧,兼有天府之富,先取汉中,继进秦川、陇地,北伐中原,后定山东,是乃复我晋室,中兴华族之长策也。今以山东地广物饶,豪强林立,急欲兼并,实徒劳无益。将军欲缓和建康关系,专制阃外,宜速遣能吏,入主湘州,以视无私。陶士行,身为傒人,望非豪族,世人所轻。然则,吾与之结交以来,知其聪敏勤达,公正缜密,非只将才,又能吏事。且外无强援,只周访一亲,正将军所谓‘孤根特立’,若能主持湘地,众人不疑,境内晏然。如此,将军坐镇江、荆,我等将士必竭忠尽智,则兴复可望。将军切不可以此为缓,若建康遣吏,接治湘地,无疑置火锨于君座,将军岂能视若无睹。嫌隙一交,乱根必埋,江左难得宁日,望将军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