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火

第十三章 木丸宏一

    五月初五,城西大时雍坊,辰正

    温良沿着先前的路又走了一遭,凭着记忆来到一处院落门前。之前因为迷路的缘故,没有看清这座建筑的特点,今日仔细看过,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院落围墙没什么特别之处,不是很高,这种围墙在京城随处可见,青砖筑造,石灰抹面,上面漆了一层红漆。

    院内阁楼四角弯曲翘起,每一角都悬着一个铃铛,风吹过,叮铃铃作响,这一点京城内可不多见。

    温良下马敲门,不一会门被开启,同时映入眼帘的是奈雪那张迷人的笑脸。奈雪穿了一身粉色的短衫,薄如轻纱,透过衣服依稀可见手臂那白皙的皮肤。褶罗裙摆几乎触地,只露出那双浮绣缎面的鞋尖,五片花瓣的绣样,一簇九朵。她头上还插了一朵石榴花,很是迷人。

    温良笑着说道:“走吧。”

    “不着急,你先进来。”

    温良把马拴在门口一颗梨树下,紧跟着奈雪进了院子,一进门他便被院内那颗叫不上来名字的树吸引了,奈雪告诉他,那是棵樱花树,春天开花之时会很美。说着奈雪把他引到院角的一颗石榴树下,榴花开的正旺,奈雪摘下一朵,插在温良的官帽与乌沙叶摆之间,随即开心的笑了起来。温良也跟着笑了几声,觉得这样太轻浮,好似一个风流成性的公子哥,身手要将石榴花摘下,却被奈雪轻轻制止,咯咯的笑个不停。

    正在二人玩闹之际,从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雪儿,你先去后院,爹爹有话要对这位官人说。”

    温良愣住了,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和那晚袭击者在他耳边说的一模一样。他猛然回头,眼神死死的盯着对方那双犹如夜枭一般的双眼。

    沉寂一阵之后,老者开口说道:“温总旗,不必紧张,在下并无敌意。”

    “你是谁?”

    老者呵呵笑道:“木丸宏一,刚刚那人是我女儿,木丸奈雪。”

    “你是倭人?”听到奈雪是那人女儿的时候,温良才冷静过来。不过他的手仍然放在刀柄之上。

    “不错,在下确实来自日本,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你受了谁的指使?”

    “阁下是天策。”木丸宏一淡淡的说道。言毕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璧,上面用小篆刻着字,木丸宏一拇指按住玉璧一角,只漏出“天策”二字,不用看温良也知道后两个字是什么。

    这句话带给他的震撼更大,温良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畏惧的不是眼前这个人,仅仅是那句话。他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听到这句话了,而今加上先前皇城之下听到的那次,这句话在这个叫木丸宏一的口中一共说了两次。每一次都让他不知所措。

    “在下只负责传话,而且任务已经完成了。具体怎么做,阁下应该清楚。又或者在日后会有其他的指示。”木丸宏一说完,示意温良在院内石桌前入座。

    温良向前走了几步,不过并没有坐下,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木丸宏一,那只左手一直握着刀柄。

    “奈何阁下一直住在巡防营,没机会得见,还有那个要求在下做事之人,你也有必要知道,他叫鲁琰,不知你是否认得。”木丸宏一缓缓斟了两杯茶,自己端起一杯喝了一口。

    “他不是个聪明人,不知在下这么说,阁下会不会生气。”木丸宏一说完笑了几声。

    温良没有答话,他在木丸宏一对面的石凳之上坐下,抬眼又打量了那张满含微笑的脸。

    木丸宏一笑容慢慢收拢,恢复到那张犹如山核桃般褶皱的脸,继续说着:“先前鲁琰先生要求私下告知你,不过他又要在下掩护他另一处行动。这个风险太大,鲁琰先生不够聪明之处在于,他很矛盾。”

    温良在思索,他猜想另一处行动就是盗取户部的某本资料,而木丸宏一口中的那个鲁琰先生,应该就是他和颜冉调查的那个盗贼。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袭击之事,鲁琰先生会死掉,而你,则不会坐在这里听老夫说话了。”

    木丸宏一说完把那盏茶缓缓推到温良面前,压住了一片落叶:“袭击一案一出,矛头自然会引向偷盗的一方,那才是赤裸裸的目的。人们只会看到杯底的那片落叶,至于桌下有什么东西,没人会注意的。”

    温良明白了,木丸宏一的袭击计划是为了巧妙的隐藏自己,他心里很清楚,这个计划的巧妙之处就在于两者是相互隐藏着的,而着重点是自己,

    “在下那晚没有出手杀人,混乱一出,你会继续追查,而查到底。也是在下和鲁琰先生的偷盗一案,而你一开始就不在计划之内。”

    听到这里,温良把眼睛垂到杯下那片树叶之上,如果那晚木丸宏一杀了一人,自己的结局就不会如此,他也不会在继续追查的机会。分寸,火候都拿捏的正好,他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人。

    “这是谁的主意?”温良开口问道。

    木丸宏一哈哈大笑起来:“说了这么多,你就听出这些吗?别人可不会在乎你的安危,你我都只是一颗棋子,在下只是把你放在最该待的位置。而这一切都是在下擅作主张,仅仅是因为原本的计划实在是太愚蠢了。”

    “官员被害一案是你做的?”

    “受人之托而已,况且那是在下的私事。”

    “袭击停尸房也是你安排的?”温良接着问道。

    “不错,六郎的死让我感到意外,是在下失算了,事情本该完美无缺的。那个袭击者正是锦衣卫,不要问我是如何驱使他的,他和你有相同的身份。”说罢,木丸宏一意味深长的看了温良一眼。

    “我知道我的身份,我也清楚我的使命,不需要您的提醒。即使事态有变,我死于非命也在所不惜,不过还是感谢木丸先生的照顾。”温良说罢起身,双手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木丸宏一抬起那双夜枭一般的双眼看着温良,他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身份才能让眼前这位不顾一切。他端起茶水,小酌一口,看了一眼后院位置,轻轻地说道:“小女找你还有其他的事,在下就不奉陪了。”说完起身离去。

    温良向后院的位置望去,那堵灰色的墙壁处,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那双单纯的眼睛直直的望向他这边。那是奈雪,确切的说是木丸奈雪,这样,名字就不会奇怪了,他心里暗暗的想着。

    温良还是保持着那样奇怪的姿势,一动未动。他没想到这一天真的会到来,更没有想到木丸宏一会这般照顾自己,难怪自己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摆脱嫌疑。该做什么他已经很清楚了,那块玉璧在手,持璧之人的命令他都要无条件听从,只因他是天策。

    奈雪已经来到温良的面前,她歪着脑袋好奇的看着温良那奇怪的姿势。

    温良双手缓缓放下,再次看向奈雪的时候,有些感慨,他自己也说不清现在对眼前这名女子抱有什么样的情感。

    “爹爹对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加入你爹爹的阵营了。”

    “真的吗?”

    “当然。”

    那匹马鞍之上温良特地加了一层锦缎的坐垫,奈雪就坐在他的前方,双手展开的像一只云雀的翅膀,不停地摆动。温良用胳膊挡住奈雪纤细的腰身,生怕她从马上掉落。马儿向宣武门方向行驶,那里城门偏西,出城不会拥堵。

    宣武门城门处的守兵很多,明显加派了人手,几处路障将人群划分为三处,每一处都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群如潮水一般,拥挤嘈杂。

    就在最右边的位置,路障围成的一条通道,竟没有人在此前排队,温良明白,那是专供官员通过的。他挺了挺腰背,仿佛在告诉守卒自己是锦衣卫的身份。他将马缓缓驱向此处,守卒见状,立刻移开路障,目送温良通过。

    奈雪显得有些兴奋:“真好,以前都要等好久才能出城,这下好了,以后都不用排队了。”说完扭头笑着看向温良,温良也笑着望着他,没有说话。

    宣武门大街笔直向南,畅行无阻。二人到达山川坛的时候便下马步行往东,沿路都是吃食,琳琅满目。杂耍和卖艺的也很多,这让温良想起了小时候娘亲带他逛的庙会,那是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

    一路上奈雪都在兴奋的蹦蹦跳跳,吃的玩的都要瞧上一瞧,这让温良有些头痛,要是没有先前和木丸宏一的谈话,估计他会很开心。而此时的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他一手牵着马,一手还要拿着奈雪吃剩一半的吃食,紧跟着这个像孩子一般的姑娘。

    奈雪不时的回头:“哥哥你快些。”只是这一句,说罢又一头扎进人堆里。

    人越来越多了,几乎是从正阳门大街上一起涌过来的一般,这是一条出城的主道,且一直通向天坛。越发拥挤的人群使得二人离得越来越近,温良看了一下日头,督促着奈雪赶紧回家吧。

    奈雪嘟着嘴说不行,自己还没到天坛祈福呢。温良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牵着马向东走去。

    温良走的有些饥饿,他看了一眼手中奈雪吃到一半的吃食,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些吃到一半的糖葫芦和只咬了一口的绿豆酥一一送到嘴里,腾空一只手之后才觉得轻松了些。

    不知不觉中二人终于来到了天坛。温良将马牵到一片树荫之下,远远的望向天坛上正在祈福的奈雪。她夹杂在人群中,那双小手紧抱,放在胸前,低着头,虔诚的在默念着什么。微风吹起她的轻纱短衫,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停在海棠花瓣上的蝴蝶。

    温良默默地望着她,但是他不知道,奈雪许下的心愿,都是关于他的。

    回去的路上,奈雪便不再那么活泼,也许是玩的有些累了,温良这样想着。

    “哥哥今天有些不高兴。”奈雪说道。

    “是吗?”

    “你今天都没有祈福。”

    “我不会那种东西。”温良尴尬的笑了几声。

    “你骗人,那有什么不会的,不就是默默说出自己的愿望吗。”

    “那你都许了什么愿望?”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奈雪说完微微耸了一下脑袋。

    温良没有注意奈雪的小动作,当然也不会知道,那一刻奈雪也红了脸。

    马停在了奈雪的家门口,温良轻轻地将奈雪扶下马。奈雪微笑着看着温良,取出一个丝帕,轻轻地拭去温良额头上的汗珠,温良顿时慌了,那双不知是抬起还是放下的双手好像不受自己控制,等到结束的时候才稍稍回过神来。

    奈雪接着将那个丝帕递给温良,温良接过之后看了一眼,那上面绣着一朵花。

    “是樱花哦。”奈雪说完走进了家门,留了个甜甜的微笑。

    明时坊的喜鹊胡同有多家妓馆,其中一家较大的妓馆门前停着一匹高头大马,颜冉手持马鞭端看良久之后才决定进去。这是一家规模颇大的妓馆,一共四层。妓馆内花枝招展的姑娘先是热情的围了上来,见颜冉穿的是锦衣卫的服饰之后,都心照不宣的退了几步。嬷嬷见状,赶走了那些姑娘,亲自走到了颜冉面前。

    “四层,东房,带我过去。”颜冉在嬷嬷开口之前,堵住了她的问话。

    颜冉顺着楼梯一直走到四楼,看遍所有的房间之后,选了一间最高一层且窗口开向东的房间,站在窗口看了很久,依稀可以看到杨翥先生的府邸,那是他赶来的地方。

    当被妓馆的老嬷嬷询问要点哪个姑娘时,颜冉犹豫了一下,问道:“你们这有吃的吗?”

    老嬷嬷满脸堆笑:“我们这吃的可多着呢,不知道官爷您想吃点什么?”

    “一碟牛肉。”

    老嬷嬷表情立刻僵住,愣了一会才说道:“官人真会说笑,这宰牛与杀人同罪,哪有那么多老牛供应啊,况且那肉柴的要死。”

    “可是我就想吃牛肉怎么办?”

    老嬷嬷噗嗤一声笑了:“这还不好办,小店刚刚宰杀的几头驴子,想吃的话我这就给您切一盘,味道不比那差。”

    “哦。”

    嬷嬷绣扇一挥,送了颜冉一个妩媚的眼神,转身要走,颜冉却在背后叫住了她:“麻烦嬷嬷再把那个经常在这间房内服侍的姑娘找来。”

    “官爷好高的品味。”咯咯的笑声一直从门口延伸到楼下。

    不一会菜品就被端上来,还附加了一壶黄酒,那驴肉被切得薄而齐整,码在盘内。颜冉伸手捻起一片放在嘴里,咀嚼一会后又吐在桌面上,用筷子拨弄着看了好大一会。这时一个姑娘推门进入,纤纤细身,笑靥如花。只见她侧身关上了房门,慢慢走到颜冉跟前,伸出细长的手指,倒了一杯酒,递到颜冉面前。眼中如秋波暗动,拂袖之间带来一种迷人的香气,她朱唇轻启:“官人怕是嫌饭菜不合胃口?”

    颜冉笑着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姑娘不妨坐下喝两杯。”

    那名女子双腿轻盘,慵懒的坐在椅子上:“多谢公子。”

    ‘公子’二字一出,气氛立马变得暧昧起来。女子说完,又起身斟酒,那半露的香肩几乎是贴着颜冉,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着说道:“公子,请。”

    “姑娘身上好香,让人忍不住咬上一口。”

    女子轻声笑着,并没有回答颜冉的话,或者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敢问姑娘芳名。”

    “如烟,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嗯。”颜冉说着又喝了一口酒,接着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肉送到嘴里,细细的品尝起来。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如烟姑娘,还请姑娘如实回答我。”颜冉咽下那口肉说道。

    “公子请说。”如烟半托着下巴笑着说道,脸颊露出两盏小小的梨涡。

    “如烟姑娘是否见过二人?”颜冉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张纸,那是从锦衣卫停尸房拿过来的肖像画,是画师临摹的那两具死尸,只不过画中的二人是睁着眼睛的。

    “公子并非来消遣的?”如烟反问道,说着捻起酒盏喝了一口,并没有看那两张画像。

    “我是来查案的。”

    如烟故作镇定,垂眼看向桌面的那两张画像。沉思一会之后说道:“有些印象。”

    “前日晚间,在这个地方。”颜冉提醒道,说着指了指这个房间。

    如烟朱唇紧闭,伸出手指向一张画像说道:“就是他。”

    颜冉顺着如烟的指向看过去,明白那是两具死尸中胸口有印记的中原人。他继续问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消遣。”如烟淡淡的说道,脸上闪过一丝厌恶的神情。

    “他说了什么?”

    “消遣的人能说什么,污言秽语的,怕扰了公子雅兴。”

    “那他是什么口音?”

    “说的是官话,挺流利的。那晚他将我赶出房间,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嬷嬷就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可有留下些什么?”

    “什么都没留下,不过柜台有他的记录,好像叫石先,沧州人。”

    “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见过其他的人和他一起吗?”

    “没有,他是一个人来的。”

    颜冉没有再说什么,他明白那个石先应该是化名,真实身份恐怕无法查证,轻呼一口气之后,把残留的半盏酒一饮而尽,而后抄起筷子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如烟姑娘大概是发现了气氛变得微妙,便不再说话,那两条轻盘的双腿也缓缓放下,他起身为颜冉斟满一杯酒就坐着不动了。

    忽然,颜冉鼓起腮帮问道:“有馒头吗?”

    如烟愣了片刻之后才说:“有,我去拿。”说完便走下了楼,不一会便端上一碟馒头。放下碟子的时候她竟不知是站着还是坐下,他看着颜冉狼吞虎咽的吃相,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风卷残云之后,颜冉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时如烟又要上前斟酒,却被颜冉伸手制止:“唉,三杯正好,还有公事在身,不能再喝了。”说完撩起桌布,抹了一下嘴角,从怀中取出几块碎银,放在桌面上:“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多谢如烟姑娘款待,在下还有公事在身,告辞。”

    如烟起身施礼,目送颜冉出了门,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他有些不解,恐怕这是她头一次见到来妓馆只是为了吃饭的。

    颜冉快步走下楼,吩咐伙计将自己的马牵出。嬷嬷见状慌忙向前询问:“哎呦官爷,刚来就要走啊,是不是那个死丫头没伺候好?”

    “嬷嬷误会了,如烟姑娘做的很好,只是突然想到府上还有些急事需要处理。”

    嬷嬷脸上写满了夸张似的遗憾,而颜冉接过伙计牵出的马,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向西直行,颜冉没有丝毫犹豫,他猜想的不错,暗杀杨翥先生的贼人正是潜伏在妓馆之中的,那碟驴肉确实鲜美,他不禁笑了起来。贼人已经死了,用的化名也好,印记被破坏也好,自己查到了贼人的手段,虽然没有查到暗杀的操盘者,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既然在死人身上查不出什么了,那就从活人身上找出点线索吧。想到这里他便又轻车熟路的来到了户部。

    既然凶手想要从户部盗取一些东西,那便不会就此停手。户部资料没有丢失,又没有出现被杀的户部官员,那只有一个可能,凶手已经找到了户部的某个官员,且已经达成了合作的关系。今天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将这个暗桩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