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火的恶魔在普通市民中间更像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或称呼他为英雄或认为他是至邪。但这都无妨，旧浴场的一次失火还不至于改变漠城市民日常的生活。

    但在漠城甚至西部帝国的那些能够知道真相高层中间，这件事情的影响不亚于海啸。所有人都陷入了震惊，五十只尸鬼同时出现在一片荒弃之地，这背后的阴谋气息已经昭然若揭。

    玛瑙江畔，莫林伯爵领，金沙城内。

    金沙城是西部帝国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奥德公国的都城，毗邻漠城的同时靠近玛瑙江，给予了金沙城得天独厚的条件，也使这里成为了西部帝国繁华程度仅次于漠城的城市。

    金沙城宫殿的餐厅里，公爵奥德坐在长桌的尽头，脸色淡漠地低头思索着。长桌上摆着白面包、小牛肉香肠和帕里斯奶酪，相当丰盛的晚餐，但是奥德公爵却完全无心享用。

    “除此之外，线人整理了所有消息的来源，不排除出现在浴场的‘恶魔’就是黄金眼的可能。”将最后一条有用的情报汇报给公爵，间谍头领躬身低头地站在一旁，静静等候公爵的训斥或者命令。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喊克利门蒂娜进来。”奥德公爵揉揉眉心，皱紧眉头。放下插着半根香肠的银叉，筋疲力尽地靠坐在椅子上。

    “殿下，有什么吩咐吗。”克里门蒂娜朝着椅背行了一个标准的西部帝国的贵族礼，作为奥德最信任的手下，她随时保持着谨小慎微，他深知奥德的脾性。

    “伊丽现在在哪？还在上课吗？”

    “是的殿下，按照安排，今天上午伊丽小姐要跟着查理教授学习历史。”

    “嗯...那晚一点再找她吧，旧浴场的事情，皇室那边的反映是怎样的。”

    “皇室很克制，城里的贵族甚至市长都在强烈要求找出奥古斯特陛下找出这次事件的真凶，但是陛下只是封锁了旧浴场，没有其他动作了。”克利门蒂娜直起身，如实汇报，“漠城贵族现在人心惶惶，都害怕这件事会牵连到自己，但是到现在为止禁军没有逮捕任何人。”

    汇报完，克里门蒂娜安静等候公爵的指示。她心里清楚，危险而特殊的时期到了，奥德公爵对任何人的信任都有限，任何多余的动作都会被怀疑成忤逆。哪怕是他最信任的间谍头领和作为眼线的自己也不例外。

    皇室的隐忍和克制并不代表这件事情快要过去了，相反，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这意味着奥古斯塔陛下已经下定决心揪出在他卧榻之侧安置陷阱的真凶。

    克利门蒂娜明白这一点，奥德公爵也明白。作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数十只尸鬼是怎么同时苏醒的。选定废弃旧浴场作为尸鬼的安放地点就是因为这里足够隐蔽，绘制阵法的也是专精黑魔法数十年的魔法师，这些尸鬼绝无人为唤醒的可能。

    奥德公爵怎么也不会想到，给他的计划造成了重大危机的，恰恰是他一手扶植的佐菲四世。

    佐菲在被夺去两块伯爵领后，便引起了奥德公爵的注意，他足够平庸、仇恨皇室，还是一个小角色，恰恰是能为自己所用的人。

    他在维拉伯爵领的庄园宅邸里安排了一笔钱款，引导佐菲“意外”发现了伯爵领中藏着的财宝，在经历重大打击后又立刻陷入狂喜的佐菲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些金币都是全新的，不过哪怕他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谁会介意多出一大笔钱呢？

    佐菲按照他的计划来到了漠城，并定居在了废弃浴场，给浴场的陷阱添置了一层保险。这些由卑劣的混混和无耻的盗贼组合的帮派能驱赶掉那些想要靠近废弃浴场的流浪汉，自己只需要在帮派里安置眼线，防止这个秘密被佐菲四世发现就行了。

    但事情还是出乎意料的失控了，佐菲在废弃浴场做下的大恶产生了“怨”这种本身就拥有死亡气息和强大魔力的生物，对“怨”而言抹去魔法阵就和呼吸一样简单。它对世界充满仇恨，它从地狱重临人间，自然要带上这支尸鬼大军。

    一周前的晚上，奥德公爵第一时间收到了废弃浴场失火的消息，他立刻意识到是尸鬼们失控了，这是一个极其糟糕的事情，以尸鬼的强大，一旦失控就很难再控制，而但凡有一只尸鬼或者落入皇室的魔法师手里，他们很快就能通过尸鬼身上的魔法印记锁定自己麾下的魔法师。

    强烈的焦急席卷了奥德，他差点决定提前自己的计划，但最终还是压制住了心中的慌乱，静观其变。

    事实证明此刻的隐忍是正确的，没想到真的有如此强大的人，那个浴火的恶魔，以一己之力，将数十只尸鬼全部剿灭在旧浴场内，大火烧掉了所有尸鬼躯体，计划奇迹般没有暴露。

    “克里门蒂娜，你来我这里多久了。”奥德公爵松开了紧皱的眉头，朝着克里门蒂娜招了招手。

    “十四年了，殿下。”克里门蒂娜顺从地坐在了奥德公爵的怀中，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她是奥德公爵的眼线，同时也扮演着情人的角色，在奥德公爵的夫人去世之前就已经是了，这段关系隐藏了十年，也只有作为情人的她能得到奥德公爵全部的信任。

    “伊丽，是我唯一的女儿。她勇敢又聪慧，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照顾她。”奥德公爵的语气里有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疲倦，他的手轻轻抚摸着克利门蒂娜的头发，苍白的手背上血管青黑，像是尸体的手。

    克里门蒂娜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轻轻闭上了眼睛，靠在了公爵的怀里。

    她能够感受到奥德公爵的虚弱，但她并不明白这种虚弱从何而来。半年前公爵依然如青年一般精神矍铄，而今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一个人被疾病击垮的那一刻，往往是他得知自己患上疾病的那一刻。半年前因一次偶然的呕血，奥德知道了自己已经患上了一种叫癌症的疾病。这种疾病发现并命名不过几年时间，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治疗药物或者魔法。比起疾病，癌症更像是诅咒，没有人能在这种诅咒中活下来。

    奥德愤怒又绝望，他无法相信自己患上了这样的疾病，但是却能鲜明感受到生命从自己体内飞速流逝。只有圣愈术能稍微缓解这种状况，但到头来也不过是以天补命。

    可身体的疾病并不是奥德最关心的事情，自己已经老了，就算不得病，也活不了几年了。

    但自己的女儿伊丽不一样，公爵一生无子，老来得女，伊丽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可她不过二十岁，她那么聪明、那么美丽，又不乏勇敢。那灵敏思维连自己都感到自愧不如，她简直是完美的继承人，可这都绕不开一个问题，她是个女人。

    奥古斯特不是他的父亲，奥德跟随先王多年，深知他窝囊的本性。能让自己手握金沙城这片宝地，并不仅仅是因为亲密，更是对自己有所畏惧。

    可奥古斯特完全不同，他是一个铁腕君王，作为将军，他本就手握绝对的军权，登上王位后，他的一切动作都不再受父亲的桎梏。奥古斯特以雷霆般的手腕清算了反对派，收回了之前父亲分封下去的大大小小的封地。西部帝国的权力从未如此集中。

    但奥古斯特始终没有对自己动手，奥德清楚，奥古斯特绝没有打算放过自己，他是在忌惮自己。这么多年的经营，奥德在西部帝国的势力犹如参天之树。这样对手的临死反扑往往是极度致命的。

    而自己的死亡，将成为奥德对自己家族动手的绝佳机会。自己的继承人是个女性，这就是无懈可击的理由，奥古斯特甚至不需要去篡夺头衔，就可以收回本该属于伊丽的封地。

    那些盟友，那些朋党，他们支持奥德，却未必支持伊丽。一旦局势变换，他们很可能会第一时间调转矛头，成为覆灭家族的前锋。

    所以，为了保护伊丽，计划必须提前！

    还好，还好，自己并非只有尸鬼这一张底牌......

    奥德公爵抱着怀里克里门蒂娜，手紧紧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心脏跳动缓慢，像是滴滴答答的生命倒数。

    漠城的皇宫里，浴池旁香熏白烟袅袅，奥古斯特披着华丽的浴袍，头发湿漉漉地散着，古铜色的肌肤下是强壮的身体，肌肉线条分明。

    “我喜欢下棋，棋子最大的优点是稳定，你随时可以抛弃它，而它永远不会背叛你。”奥古斯特手里把玩着骨质的白色棋子，等待对面的人落子。

    坐在棋盘对面的人穿着怪异的衣服，在西部帝国炎热的浴池里，他依然用黑色的裹布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

    神秘人执黑棋，奥古斯特的棋艺了得，攻势凌厉。最后马车的落点直逼黑棋国王，想要一举拿下。

    但神秘人眼睛里丝毫看不出任何为难，他的声音平静浑厚道：“不会背叛的棋子，也会在无意中堵住唯一的退路。”

    话音未落，黑棋的弓兵以刁钻的角度瞄准了白棋的国王，而白棋唯一的退路，却被刚刚进攻的马车堵住，一瞬之间，占据了场面绝大优势的白棋竟然被黑棋逼入必死之局。

    奥古斯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出神地看着眼前的棋盘，慢慢在嘴角勾勒出一丝冰冷的微笑。

    他很清楚这个道理，人与人，甚至国与国之间的斗争，绝非如同在棋盘上一样简单。

    棋盘，既是战场，也是限制，可能够颠覆棋局的力量，往往来自棋盘之外......

    “看来西部帝国这个棋盘，终究是太小啊。”不看一眼转身离去的黑衣人，奥古斯特专注地盯着眼前被一子翻盘的棋局。眼中冷冽的光竟然烧得炽烈，像是跳动的鬼火。

    “所以在政治体制上面，西部帝国和南部帝国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我们无法简单地评价这两体制的优劣，但人之所以称之为人，正是因为其属于自己的自由并不由任何神来授予的。这是独属于人的尊严。”金沙城，帝国最大的图书馆李尔图书馆的阅览室里，带着金丝眼镜的查理正对着眼前的少女侃侃而谈。

    查理虽然不过二十四岁，却是李尔图书馆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年纪轻轻就成为了皇室的特邀教授，被安排来管理李尔图书馆，同时也是奥德公爵所青睐的客卿，甚至能够担任伊丽女伯爵的历史老师。这份金光闪闪的履历无论拿到谁面前都会收获由衷的赞叹。

    更何况他又是那么英俊，金黄细软的头发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高贵的金丝眼镜后藏着浅蓝如晴空的眼瞳。一个富有学识，长相英俊的年轻人，到了二十四岁还没有结婚，这给了无数怀春少女无限遐想。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了，回去好好整理。明天的课上会有简单的检查。”合上手中的羊皮书，查理将眼镜取下，用手中的丝绢轻轻擦拭着。

    “谢谢老师。”坐在查理对面的少女正是伊丽，一名伯爵，独自一人到李尔图书馆学习实属是一件罕见的事情。但是人们更在意她“奥德公爵的独生女”这个身份，反而忽略了她是伯爵的事实。

    作为一名少女，伊丽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及膝的栗色长发泛着绸缎般的水光，眼角的弧度柔媚动人。可她的眉间却透着英气和威严，这种气质很少出现在从小娇生惯养的贵族家女儿的身上。

    “还有什么事吗。”伊丽收拾好笔记后欲言又止的样子引来查理关切的询问。

    “没有别的事情了，老师辛苦了。”伊丽恭恭敬敬地对着查理鞠了一躬，安静地离开了阅览室。

    查理沉默地目送伊丽离开阅览室，手中擦拭眼镜的动作却始终没有停。这是一副平光眼镜，查理的视力其实很好，他之所以戴眼镜，是为了掩盖自己眼睛的颜色。

    查理的瞳色是很鲜亮的蓝，在玻璃和水晶的折射下这种蓝色像是晴空，去掉玻璃与这双眼镜对视，那种晴空的暖意就荡然无存了，剩下的是犹如亘古冰川班的寒冷。这种颜色只有在深邃的冰窟中才能找到。

    “伊丽啊伊丽，因为你，西部帝国的局势愈发地不明朗了呢，你可真是给我...出了道难题啊。”

    查理的思绪稍稍走神，冰冷的寒雾瞬间笼罩了整个阅览室。水汽凝结的冰从墙壁剥落，查理敲了敲脑袋，暗骂自己蠢，以这间阅览室的体量，收拾起来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在大多数人眼中，查理皇室特邀教授的身份就足以让他成为大多数人眼里的偶像了，这意味着渊博的学识、体面的工作和尊贵的地位。但对于查理而言，这些虚名并不算什么，查理的另一个名字是奥珀，冰之贤者——奥珀！

    查理生来对冰元素就有着异常强大的亲和力，这种体质在羊皮卷中被记载为冰之圣子。强大的天赋为他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查理必须一刻不停地专注于控制空气中逸散的冰元素，否则冰元素的聚集会很快冻结他周围的一切事物。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使他在魔法学习方面拥有无与伦比的悟性，尤其是冰系魔法，令人庆幸的是查理同样是一个勤奋的人。他并没有浪费这份天赋，而是通过刻苦的学习让自己的天赋变成自己的实力。

    世界上天赋异禀的人很多，但是能在二十多岁就获得贤者称号的人只有查理一个。他是西部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贤者，也可能是整个大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贤者。不过低调的为人让查理对自己贤者的身份感到万分的苦恼。于是皇室借着特邀教授的名义将他留在黎凡特宫中，查理也借着这个机会，掩盖了自己奥珀的真名，而是以查理这个名字在李尔图书馆当起了馆长。

    查理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他的目标早就不是成为什么贤者，二十四岁就有了这样的成就，他未来能够达到的高度几乎无法想象。西部帝国的皇宫，恐怕留不住他，他所觊觎的，是那些空缺的神位。如果能够篡窃神位，就能将世界的权柄握在自己的手中。

    只可惜，自己不过是新晋的贤者，与那些老牌的贤者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成神之路自然遥遥无期。这对自己来说都不算什么，查理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但西部帝国骤然间风起云涌的局势却是查理不得不关注的。奥德公爵和奥古斯特之间的矛盾正愈演愈烈，阴谋的气息正在风起云涌的局势中酝酿着。

    漠城里出现的五十只尸鬼，自己对付起来都相当棘手，而这一批足以匹敌贤者的战力，竟然连阴谋的火花都没有擦亮，更诡异的是那个屠杀了所有尸鬼的恶魔。他的所作所为既不像是公爵的势力也不像是皇帝的手下。这场角逐涉及到的人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查理心中原本偏向奥古斯特的天平，也逐渐晃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