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7.8.25

    5：15

    简如瑟从噩梦中惊醒，急促呼吸着坐起。

    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已经在耳中震出了回声。

    床头柜上的茶水已经凉彻，他抄过杯子一口喝光，身体中的气闷和燥意减去了几分，充斥着暴虐与迷惘的心境缓缓平复。

    时间过去少许，简如瑟神情漠然，只是脸颊依旧苍白，上面的血色好似都被吸纳进了眼中，汇成两点猩红。

    脑中的刺痛始终在持续着。

    他开口说话。

    “侦察兵。”

    一道轻快又有磁性的电子话音从卧室角落的音响里传出。

    “有。”

    “做今天的记录。”

    “收到。”

    简如瑟一边穿衣，边回忆着，开始慢慢讲述。

    “这夜，我在梦里共计死了七次。”

    “我先是卷入了一场战斗，被乱箭射中。”

    “场景改变后，我直接出现在了悬崖外，坠落了大约五分钟，摔死。”

    “第三次，被身边的人从背后捅刀，我不记得那些人的长相和声音……这次很疼。”

    他声音沉稳，语速也不快，仿佛是在和朋友们日常闲聊，只是系扣子的手会微微抖几下。

    “第四次，我的意念里冒出了一则预示，半个小时后，我便会死，事实果真如此。”

    “第五次，我出现在一个类似监狱的场所中，身体无法动弹，似乎有什么生物，在一直吸我的血。

    “第六次，我在走路，下意识看了某个东西一眼，挂了。”

    “第七次，几个怪物从一张卡牌里钻出来，撕碎了我。”

    “……就是这些。”

    简如瑟止住话，将犹在脑海中闪动着的阴森恐怖一点点埋入心底深处。

    “已记录。”侦察兵说。

    简如瑟看了看日历。

    8月25日。

    “这一天来到了，现在，把我梦中的死亡数据做以汇总。”

    “明白。”侦察兵回复。

    “从2067年3月16日5时起，重回20岁后，你在梦境中共计死亡463次。其中冷兵器致死179次，法术致死122次，中毒致死16次，不可抗拒力致死62次，诡异死亡75次。除此之外，还有83次被囚禁，其中有9次自杀成功。”

    “463次，说多倒也不多。”

    简如瑟理好衬衣领子，瞧了眼嵌在角落的感应器。

    “只是，我依旧不记得梦中的人和物，除了自己的死。”

    “你曾在6月3号说过一句话，‘世事万千，唯有爱与死亡令人刻骨铭心。’”侦察兵说。

    “有么，我不记得了。”简如瑟嘴角多了丝弧度，眉毛忽地一挑。

    “别忘了，如果我真的死了，要立即把我和你的互动记录删除。”

    “明白。”

    “重申一遍，要确保以我爸妈，还有我妹妹的权限，都不能恢复它。”

    “妥妥的。”

    “你是个好AI。”

    “为人类服务。”

    简如瑟不再出声。

    一幕影像开始从神识中渐渐浮现，最终清晰地悬在了他的眼前。

    那是一条在空冥中奔涌的血色长河。

    往前看去，隔着宽逾百丈的血河，一座恢弘壮丽的暗金色巨门正伫立在黑暗里，渗透着无法言喻的神圣与沧桑，纷繁的画面与符文印刻门上，只细看两眼，便觉心神失守，生出难以遏制的向它靠近的渴望。

    不过此时的暗金巨门，正被数十道粗过人身的黑色锁链束缚着，像是陷入了一张庞大的铁网。

    巨门前，树有几百个满覆尘土的神祇雕像，祂们散呈半圆形，对向着巨门的方向，皆是下跪的姿态，无一人抬起头来。

    一簇竹简从赤色长河中浮起飘飞，滴落着淋漓如血的河水，来到了简如瑟头前。

    它缓缓摊开，一行行暗红色的文字逐渐现于其上。

    【我是简如瑟，当然，你也是。】

    【能看到这些，就说明你已成功重生在了过去，并且可能会经历一些美妙的梦境。】

    【为了避免被某些存在察觉，我放弃所有，抹除记忆，以求让自己重新来过。】

    【地球正在进行不可逆转的蜕变，你之后的目标，是不惜一切，去获得能够一窥宇宙真相的力量——未来的你领悟到这一点时，已经付出了一切。】

    【我的时间流中，世界将再次崩溃，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我只能留下这个纯粹以我自身能力构建的战斗主系统，你会有时间去了解它。】

    【另外，有几则建议——也可以说是活了一千年的你，给现在的你的，指令。】

    【即将到来的虚拟游戏，神界，是赢得一切的关键。】

    【将过去所有的游戏经验和思维定式都抛弃，拼尽全力，让自己在新的世界中不被杀掉。】

    【记住，在上一世，我，也就是未来的你，在神界中做出的每一次选择，回头看去，都是错误的。】

    ……

    凝视着暗红色的文字，简如瑟有些出神。

    几个月来，他已经把这些影像和留言看了无数遍。

    它们死死扎根在自己的意念之中，无法抹去，亦不被人察觉。

    自打从职业战队暂时退役，简如瑟已经休养了近两年。

    为了赶上这辆虚拟世界的末班车，他一直努力恢复体能和反应力，以盼重新拥有一个可以在游戏中站得住脚的账号。

    或许在将来，自己还能有机会带领军团，在世界战争中攻城略地，为战队和东亚联合体拿取荣誉和利益，这也就足够了。

    可自从3月16日那天起，当他睁开眼睛，就已感受不到身上存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和冲动，只有说不出的茫然，与来自灵魂深处的压抑与疲惫。

    种种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噩梦，不重样儿的把他虐死了几百次，没有预兆，没有理由，他亦没有选择，只是一次连着一次的挣扎着迎接死亡，一直持续到今天。

    获得一窥宇宙真相的力量？

    不惜一切？

    简如瑟心中苦笑。

    天知道，这根本不是自己曾经有过的目标。

    6:00

    钉得一声响，悬在墙上的光幕自动打开。

    音乐声随之响起，起初平缓，渐趋澎湃激昂。

    简如瑟挪眼看去，屏幕中印出了几行粗体大字。

    ‘地球社会最后的虚拟游戏——神界，将于今日12:00正式降临。’

    ‘两个世界融合的步伐无可阻挡，一起迎接灵气复苏的崭新时代！’

    ‘挥别过去，在这条虚幻与现实交织的辉煌之路上，你会成为点亮人类未来的一份子。’

    ‘丢掉过去，准备战斗！’

    之后的画面，拍摄自世界各地，每一幕都是人山人海的盛景。

    人们带着狂热的神情，高举有关神界的旗帜和标语，纵声呼喊，狂奔，起舞，叠罗汉，比赢了世界杯和建立外星基地时还要亢奋。

    ‘300家超大集团于凌晨1点统一发布声明，大部分业务将围绕神界进行。’

    ‘地球各大战区已拨出精锐部队，为进驻神界的玩家保驾护航！’

    ‘神界登录限制放开，16至70岁的地球公民均可自愿加入。’

    简如瑟盯着屏幕，眼中一片冷寂。

    总算等来了这一刻。

    一夜又一夜，一个接一个的深邃梦魇，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小半年，让人生不出半点对生活的渴盼，只有愈加深重的厌倦。

    他无法回想起，未来的自己都经历了什么，那些记忆虽然不在，但依旧筑起了无形的墙，把过往完全隔绝，曾经的目标与梦想被悄然抹去，正剩未知却沉重的东西死死地攀在肩上。

    撑到现在，简如瑟只想弄清楚这一切的来由。

    眼前的血河突然打起浪头。

    滴血的竹简上，冒出了新的文字。

    【神界开启倒计时：5:58：59】

    简如瑟继续往下看，猛然愕住。

    【重要提示：】

    【神界开启前，你可以选择卸载本系统。】

    【你将不再做梦，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你的记忆不会消失，但可以斩断一切因果。】

    【是否选择卸载本系统？】

    【同意】【暂缓】【拒绝】

    【重要提示：】

    【神界开启前，你有且只有一次卸载的机会。】

    【神界开启倒计时：5:58：37】

    卸载……

    卸载！

    简如瑟忽地反应过来。

    这几个月里，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卸载掉这个离谱的系统。

    命令、请求、威胁、吃药、灌酒、植入其他系统试图覆盖……

    种种方法下来，那条血河流淌的愈发欢快，每天的噩梦也场场不落。

    “……靠。”简如瑟低声骂了一句。

    “请注意素质。”侦察兵插嘴。

    简如瑟深深吸气。

    失了这么多眠，花了那么多钱，被搞死了四百多次，到这个时候儿，它才说它是可以被卸载掉的？

    简如瑟坐回床上，双手撑住额头。

    ‘……’

    ‘我是简如瑟，这应该没错。’

    ‘那个所谓的未来的自己，丫绝对有病。’

    ‘你玩你自己做什么？’

    ‘这一切不是真的，我依旧处在一个噩梦里。’

    ‘或许我得再自杀一次，刀就挂在客厅。’

    ‘……这回可能有风险。’

    ‘最近的精神病院是要走哪条路……’

    ‘妈！’

    ‘慈母手中剑。’

    ‘八百标兵奔北坡——’

    ‘坡面呈45度角，迫击炮需调整角度到……’

    ‘芜胡~~~’

    【神界开启倒计时：5:55：11】

    ……

    【神界开启倒计时：5:32：07】

    他用力揉了把脸，放下手，神色归于平静。

    “已经回不去了。”

    【暂缓】

    简如瑟低头，注视着脚下的血河。

    “但我也只给你一次机会。”

    ……

    半小时后，简如瑟揉按着太阳穴推开房门，拿过扫把，拂开围上来的鸡仔和黄狗，在叽喳犬吠声中一路打扫到院口，方直起腰来，下意识瞄了眼天空。

    那片在拂晓时分大多都笼着淡蓝轻纱的渺远苍穹，已然不在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重重五彩斑斓的稀薄迷雾，正在缓慢地挪移、弥散、融汇着，日月星辰的光辉被它们遮蔽了大半，在迷雾中映射出炫目的华彩。

    这是一幕无比美丽，却又透出着丝丝诡异的景象。

    日子一天天过去，头上的迷雾也离地面愈发近了。

    简如瑟没有挪开视线，目光随即透过迷雾，落向了更远处。

    那里，有一片辽阔的暗色大地。

    一条条峣屼巍森的连绵山岭耸立在它的上面，没有丝毫秀美，尽是千万年风霜雨雪奠定的崔嵬峥嵘，荒芜干涸的滩涂夹杂其中，弥漫着浓重的死意。

    极目望去，正有条条黑影在峰岭原野间来回穿行，其状似猿、似虎、似蛇、似鹰，众物皆奔势如电，偶有重合之时，只片刻间，便余一者留存。

    即便忽略那些黑影暴虐恣睢的行为，只略略揣测它们的大小，便足以令人通体生寒。

    那是一个世界。

    新的世界！

    它正高悬在地球的上空，裹挟着重重迷雾，与狰狞可怖的暗黑图景，缓缓地向人类靠近着。

    ……

    【距离地球与昆吾世界完成融合：181天。】